机舱内弥漫着一种恒定的低沉嗡鸣，像是为这场沉默的离别奏响的背景音。

沈宗年坐在靠窗的位置，身体陷在座椅里，却感觉每一寸肌肉都僵硬如铁。当飞机挣脱地心引力，冲入平流层，机身下的城市最终缩成一片模糊的光斑，隐没在晨雾与云层之下时，他深吸了一口气，仿佛要将最后一丝与那座城市有关的空气留在肺里。

然后，他拿出了手机。屏幕亮起，熟悉的纸是这次旅行回来谭又明玩他手机时设置的-﹣是两人在滑雪时的抓拍，谭又明笑得没心没肺，勾着他的肩膀，而他，竟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纵容笑意。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几秒，最终，他还是用力按下了关机键。

屏幕瞬间漆黑，像一场无声的仪式，彻底隔绝了他与谭又明那个喧闹、温暖、充满生机的世界。他知道，这扇门一旦关上，再想推开，就需要莫大的勇气，而他已经决定将这份勇气遗弃在万米高空之下。

几乎是关机的同时，一种尖锐的幻听似乎在他耳边响起﹣﹣是谭又明惯用的手机消息提示音，带着点急不可耐的意味。他能清晰地想象出此刻家里的情景：

谭又明一定醒了，顶着乱糟糟的头发，睡眼惺忪地在房间里转悠，习惯性地寻找他的身影。找不到，便会开始拨打他的电话，听到关机的提示后，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会先是浮现出困惑，然后是逐渐蔓延开来的焦躁，像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兽。

"每三个小时发一次定位。"这个始于保护、最终演变成两人之间独特羁绊的习惯，在此刻成了最残忍的刑具。沈宗年甚至能感觉到口袋里并不存在的手机，那定时震动所带来的微弱触感，已经成了他生物钟的一部分。而现在，他亲手掐断了这震动，也掐断了谭又明确认他存在的安全感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，钝痛并不激烈，却沉甸甸地蔓延到四肢百骸，连指尖都泛着一种脱离般的麻木。

他闭上眼，试图用黑暗来抵御这汹涌的痛楚。然而，眼帘之下，浮现的却是从小到大的谭又明。捂着他耳朵的谭又明；为他出气的谭又明；送他手表的谭又明；目送他出差离开的谭又明；躺在他腿上玩游戏的谭又明；要他背的谭又明…

他贪恋这光亮，近乎本能。可正是因为这光亮太过珍贵，他才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，让它蒙上尘埃，甚至引来狂风暴雨。谢振霖和方随的悲剧，像一根淬了毒的刺，深深扎进他心里。他记得谢振霖垮塌的肩膀和空洞的眼神，记得方随脸上悲痛、自责与绝望的惨淡，记得谭又明后怕和懊悔的痛苦。仅仅是旁观，就已让他不寒而栗。他怎么能……怎么能让谭又明，让待他恩重如山的谭家，也承受哪怕万分之一这样的风险？

谭家给了他一个家，给了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接纳。谭父谭母待他视如己出，谭又明更是将他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，毫无保留地与他分享一切。这份恩情，他无以为报。他唯一能做的，就是用这种近乎残忍的远离，来确保谭又明未来的人生轨迹，不会因为他这份"不正常"的感情而偏离轨道，不会陷入那可能存在的、万劫不复的泥沼。

戒断。这个词在他舌尖滚过，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。这不仅仅是离开一个人，而是硬生生地从自己的骨血里，剥离掉已经与之共生的一部分灵魂。

痛吗？痛不欲生。

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钩子，正从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一点点撕扯，牵连着每一根神经，都在哀鸣。

但他告诉自己，长痛不如短痛。现在离开，痛的是他们两个人。若是任由这份感情滋生蔓延，将来可能痛的，会是两个家庭，甚至更多。他必须在尚能控制住自己，不让自己在那温暖中彻底沉沦、不做出更逾越、更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前，彻底地、决绝地离开。

飞机在云层之上平稳飞行，朝着陌生的北欧而去。沈宗年靠在窗边，窗玻璃倒映出他毫无血色的侧脸，和下方那仿佛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云海。

他将自己流放了……

流放在这片孤独的天空之境，以为飞得足够远，就能将那份不该有的爱恋连同疼痛一起遗弃。

但有些东西，早已深入骨髓，距离，只会让思念发酵得更加浓烈，让遗憾刻蚀得更加深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