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宗年离开的那天,天空是一种罕见的、透亮的蓝,像一块被精心擦拭过的玻璃,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。那蓝澄澈得近乎残忍,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,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清冷的光辉之中。它冰冷地映照不出任何离别的不舍,反倒像一块巨大的、毫无感情的画布,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隔绝在外。
这样不合时宜的晴朗,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。
谭又明是被窗外过于刺眼的阳光晃醒的。
宿醉般的头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钢丝,紧紧缠绕着他的太阳穴,一下下地钝痛。他眯着眼,不适应地抬手挡在眼前,试图阻隔那过分热情的光线。脑海里残存的记忆碎片慢慢拼凑起来——昨晚,他似乎是约了赵声阁和陈挽出去打牌喝酒了。
印象中,酒吧的灯光昏黄而暧昧,骰子在盅里哗啦啦地响,赵声阁还是那副懒洋洋赢遍全场的样子,陈挽则在一旁笑着劝他少喝点。具体聊了什么已记不真切,只记得最后几杯威士忌下喉时,那灼烧感一路蔓延,仿佛要烧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。
他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,有些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间。
家里安静得异乎寻常。
这是一种他许久未曾体验过的、令人心慌的寂静。往常的这个时间,总会有细微的声响从厨房传来——或许是粥在锅里咕嘟冒泡的温吞声,或许是烤面包机“叮”一声后的焦香,又或许是沈宗年那沉稳的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。这些声音构成了他每一个清晨的背景音,寻常得让他几乎从未在意。
而今天,万籁俱寂。
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餐厅那张胡桃木餐桌。上面没有像往常一样,放着那个熟悉的、带着恒温底座的白瓷碗,碗里也不会是温得恰到好处的鸡丝粥或醒酒汤。餐桌光洁的表面上,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玻璃水杯,杯底死死压着一张对折的便签纸。那抹白色在深色桌面上显得格外刺眼,像雪地里一道突兀的伤痕。
一种不祥的预感,如同冰冷的蛇,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椎爬了上来。
他走过去,脚步有些迟疑。拿起那张轻飘飘的纸片时,指尖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发凉。展开,纸条上的字迹是沈宗年一贯的利落风格,钢笔的墨迹力透纸背,带着他独有的、不容置疑的稳定感,仿佛每一个笔画都经过了深思熟虑。然而,这沉稳的笔触,此刻却只写了寥寥数语:
「明仔:公司外派北欧项目,归期未定。照顾好自己,勿念。」
“勿念”?
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,猛地刺入他的眼底。谭又明捏着纸片的指尖因为骤然用力而微微泛白,单薄的纸张边缘甚至起了细微的褶皱。一股莫名的、巨大的恐慌,完全不受理性控制,如同深海巨兽般瞬间破冰而出,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。这恐慌比任何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都要来得真切和猛烈,带着现实独有的、冰冷的重量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外派?为什么这么突然?事前竟然没有透露过一丝风声?任何一个跨国项目,从立项到派遣,总需要时间准备,怎么可能前一晚还如常生活,第二天就毫无征兆地飞赴万里之外的北欧?
无数的疑问像沸腾的气泡在他脑海中翻滚、炸裂。
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就在前几天?昨晚?沈宗年还陪着他,几乎是有求必应。他闹着要去那家新开的影像馆拍复古照片,沈宗年放下手头的工作就开车带他去了,在镜头前,甚至配合地露出了极少见的、略显生硬的笑容;他心血来潮想去郊外的夜场滑雪,沈宗年也由着他,在零下的寒风里站在场边,抱着他的外套和围巾,眼神专注地看着他在雪道上穿梭;回来的路上,他嚷嚷着饿了,沈宗年又把车停好,带他去吃了平时勒令不准吃的小吃摊……
那些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回放着,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、检视。沈宗年那时的眼神,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,里面盛满了近乎宠溺的包容。他曾以为那是日常的温情,却原来,那或许是告别前最后的、不动声色的纵容?是一种在既定结局前,尽可能满足他所有愿望的补偿?
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,让他从头顶凉到脚心。
他猛地转身,几乎是踉跄着冲回房间,像一头被困的兽,慌乱地寻找手机。视线在床头柜、书桌上焦急地扫过,最终在沙发的几个抱枕缝隙下,摸到了那个冰凉的金属外壳。拿起手机,屏幕亮起,显示着92%的充足电量,这电量却莫名地给人一种空虚的安全感。
他习惯性地用拇指划过解锁区域。
【密码错误】
冰冷的提示文字跳了出来。
他愣了一下,指尖悬在屏幕上方。稍顿一下,像是某种仪式般的停顿,他重新输入——这次,屏幕解锁了,主界面干净得刺眼。没有红色的未读消息提示,没有绿色的未接来电标识。一切应用程序的图标都安静地呆在原地,死气沉沉。
更重要的是,那个他几乎每隔几小时就会下意识查看一次的聊天对话框,沉寂着。沈宗年没有像往常一样,在离开他视线三小时后,准时发来那个代表着“安全”和“我在”的实时定位。
这个持续了多年的习惯,早已像呼吸一样自然,融入骨血,成为他安全感最重要的来源。无论沈宗年是在公司开会,还是在外地出差,那个小小的、不断跳动的坐标,就像一根看不见却无比牢固的线,始终牵连着他们,告诉他,那个人就在那里,在他的世界里。
而现在,这根线断了。
习惯性的依赖与骤然袭来的分离焦虑,像瞬间决堤的潮水,汹涌地漫上心头,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。谭又明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,关节僵硬。他飞快地点开通讯录,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,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——那个他甚至不需要存储姓名,闭着眼睛都能按出来的序列。
他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,仿佛那样就能离那个消失的人近一些。听筒里传来的,不是预想中等待接听的“嘟…嘟…”声,也不是那人低沉温和的“喂,明仔”,而是清晰、冰冷而机械的女声,用标准的普通话,一字一顿地宣告:
“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……”
关机了。
沈宗年切断了他们之间最直接、也最牢固的那根线。
那个每三小时就会如同心跳般规律跳动一次的坐标,那个持续了多年、早已成为他生命背景律动的习惯,在此时此刻,这个阳光过分灿烂、天空过分湛蓝的清晨,戛然而止。
听筒里的忙音如同丧钟,在他耳畔嗡嗡作响。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,透过玻璃,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到近乎虚幻的光斑。然而,谭又明却只觉得周身被一种巨大的、无声的空寂紧紧包裹。这空寂源于餐桌旁空缺的早餐,源于手机里沉寂的对话框,源于耳边那冰冷的关机提示,更源于那个已然消失的、名为沈宗年的坐标。
世界依旧在运转,只是他的世界,仿佛被凭空挖走了一块最核心的部分,留下一个呼啸着冷风的、巨大的空洞。
他站在原地,捏着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便签,许久没有动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