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夕阳正缓慢沉入塔拉庄园无边无际的棉田尽头,将天边染成一片金红与紫罗兰交织的锦缎。马车轮碾过碎石车道的声音清脆而急促,由远及近,最终在前廊台阶下停住。苏埃伦刚刚和姐姐、父亲回到庄园,就看着母亲埃伦·奥哈拉夫人匆匆走下前廊,黑嬷嬷像一艘庄严的黑帆船跟在她身侧,手中已经提着那个熟悉的医药箱。嬷嬷脸上的表情苏埃伦太熟悉了——那种混合着忠诚、担忧与对“下流白人”毫不掩饰鄙夷的神气。
“斯莱特里家那个埃米,情况不好。”埃伦转过身,夕阳在她浅金色的头发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。她说话的声音依然平稳温柔,但苏埃伦能听出其中紧绷的弦音。“杰拉尔德,晚饭交给思嘉主持。苏埃伦,亲爱的,”她看向二女儿,眼神柔软下来,“帮帮姐姐,好吗?”
“当然,妈妈。”苏埃伦向前走了几步。
埃伦弯腰,在斯嘉丽光洁的额头印下一吻,又在苏埃伦脸颊轻轻一碰。那一瞬间,苏埃伦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柠檬马鞭草香气——那是埃伦自制的香水,清雅中带一丝苦涩,多年来已成为苏埃伦心中“母亲”二字的注脚。
“嬷嬷,我们走吧。”
“那些斯莱特里家的人,”嬷嬷的嘟囔声随着她们走下台阶,在暮色中低沉而清晰,“成天不是这事就是那事……上帝知道他们怎么总能在最不方便的时候惹出麻烦来。”
马车声渐行渐远,最终融入四月黄昏的暖风与虫鸣中。苏埃伦转身,看见思嘉正深深吸了一口气,下巴微微扬起——那个标志性的、透露着坚定与任性的角度。她的姐姐,斯嘉丽·奥哈拉,即将扮演女主人的角色,尽管她的心早已飞到明天、飞到十二橡树村、飞到那个金发灰眼的艾希礼·威尔克斯身上。
“波克,”苏埃伦轻声唤住正要前往厨房的黑人管家,“母亲回来时一定又累又饿。请让厨娘准备些热的小面包、黄油和鸡肉清汤,用那个带蓝花边的瓷碗盛。汤里记得放一点点她喜欢的百里香。”
波克停下脚步,转头看向二小姐。这位年近五十的黑人管家脸上掠过一丝惊讶——不是惊讶于吩咐的内容,而是惊讶于这份体贴出自苏埃伦之口。在塔拉,人人都知道二小姐心思细腻,但如此周到地为晚归的女主人考虑饮食细节,仍让他心头一暖。
“是,苏埃伦小姐。”波克微笑点头,眼角皱纹舒展开来,“您想得真周到。我会亲自盯着厨娘做。”
斯嘉丽也投来一瞥,碧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——或许有一丁点惊讶,或许有一丝被比下去的不悦,但更多的是沉浸在自身心事中的恍惚。苏埃伦理解这种恍惚。她知道今晚的思嘉正站在命运的岔路口,而她即将做出的选择,将如蝴蝶振翅,掀起未来十几年席卷所有人生活的风暴。
但这一次,苏埃伦在这里。她不再是原著中那个嫉妒、狭隘、最终在婚姻中枯萎的苏埃伦·奥哈拉。她是知晓剧本的百晓通,更是深爱这个家的女儿、妹妹。她想要的是守护——守护母亲温柔的笑容,守护父亲豪迈的激情,守护姐妹们或许天真但珍贵的梦想,守护塔拉这片红土地上的生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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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餐桌上,杰拉尔德的战争演说如期上演。他挥舞着拳头,声音洪亮地在餐厅橡木镶板间回荡,讲述着萨姆特要塞、北方佬的侮辱、南方的荣誉与即将到来的“小小摩擦”。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红润的脸上,照亮了他眼中纯粹的热情——那种尚未被战争残酷真相所玷污的热情。
苏埃伦安静地用餐,银质刀叉在她手中动作轻盈。她听着父亲的演讲,心中却涌起一阵酸楚。她知道这一年——1861年——将如何开启,知道这场“小小摩擦”将如何演变成吞噬数十万生命的战争,知道杰拉尔德·奥哈拉引以为傲的南方骑士梦将如何碎成粉末。但她不能说。她只能在这温暖明亮的餐厅里,在烤鸡和玉米面包的香气中,看着父亲像个孩子般为想象中的荣耀兴奋不已。
“林肯那家伙要是敢派兵来南方,”杰拉尔德用拳头捶了下桌子,震得银器轻响,“我们会在一个月内把他们打回老家去!是不是,姑娘们?”
“是的,爸爸。”卡琳从爱情小说中抬起头,迷迷糊糊地回应。
思嘉的回应更加敷衍,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餐巾流苏,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——她在等待母亲归家的马车声。苏埃伦知道,对思嘉而言,父亲的战争论调只是背景噪音,她心中正上演着另一场战争:关于爱情、自尊与征服的战争。
“苏埃伦,你怎么看?”杰拉尔德突然转向二女儿。在三个女儿中,苏埃伦常常是最安静的,但杰拉尔德偶尔会发现,当她开口时,说的话往往有种奇特的洞察力——不是思嘉那种锐利的精明,而是一种更沉静、更透彻的理解。
苏埃伦放下叉子,抬起头。灯光下,她的眼睛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灰绿色,像雨后的苔原。“我认为战争是件可怕的事,爸爸。”她轻声说,“无论理由多么正当,最终受苦的总是最普通的人——农夫失去田地,妻子失去丈夫,孩子失去父亲。”
餐厅里安静了一瞬。杰拉尔德愣了愣,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。但随即他挥了挥手,大笑起来:“我的小玫瑰总是这么心软!但听着,亲爱的,有些东西值得为之战斗——荣誉、家园、生活方式!”
“是的,爸爸。”苏埃伦微笑,没有争辩。她知道争论无用。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,她能做的不是改变方向,而是在车轮碾过时,尽力保护车轮下的人。
就在这时,屋后传来马车声、人声、松枝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。思嘉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,但随即又坐下——那不是母亲,母亲会在前廊下车。苏埃伦却心中一动:是迪尔茜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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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克高举火把走进饭厅时,苏埃伦仔细观察着跟随在他身后的女人。迪尔茜——这个在原著中将成为塔拉支柱、在思嘉最艰难岁月里给予坚实支持的女人。她身材高大挺拔,紫铜色脸上神情庄重,印第安血统赋予她高耸的颧骨和挺直的鼻梁,而非洲血统则体现在丰满的嘴唇和深邃的眼睛里。
杰拉尔德装模作样的惊讶,迪尔茜得体而尊严十足的感谢,小百里茜怯生生地抓着母亲裙摆。苏埃伦静静看着这一幕,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。她知道迪尔茜将在未来证明自己的价值,知道百里茜会成为思嘉的贴身女仆并陪伴她经历无数风波。但此刻,她们只是杰拉尔德一时兴起买下的“财产”——这个词让苏埃伦心头刺痛,尽管在这个时代、这个地方,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“思嘉小姐,俺把百里茜送给您做贴身丫头。”迪尔茜说,声音清晰平稳,没有大多数黑人的含糊口音。
斯嘉丽的回答礼貌而疏离,带着心不在焉的敷衍。苏埃伦几乎要叹气。她的姐姐啊,总是盯着远方虚幻的星光,却看不见身边触手可及的珍珠。
迪尔茜母女退下后,晚餐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继续。杰拉尔德试图重拾战争话题,但显然已失去最初的激情。苏埃伦注意到斯嘉丽越来越频繁地望向窗外,手指在桌布上划着无意义的图案。她知道,思嘉的心已飞向明天,飞向那个她自以为能掌控、实则将彻底失控的野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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埃伦归来时,夜色已浓如墨汁。她走进饭厅,裙摆轻轻扫过光亮的地板,脸上的疲惫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她依然美丽的容颜。所有人都抬起头——杰拉尔德、思嘉、卡琳、苏埃伦,还有侍立一旁的波克和刚进来的嬷嬷。
“孩子施了洗礼,也去了。”埃伦的声音很轻,但餐厅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,“埃米会活下来。”
一阵沉重的静默。苏埃伦看见母亲眼中深藏的悲哀——不是为了那个未谋面的婴儿,而是为了生命的脆弱,为了埃米·斯莱特里注定艰难的未来,或许也为了那个总被贫穷、愚昧和不幸缠绕的家庭。
杰拉尔德嘀咕着:“没爹的娃娃……去了也好。”话音未落,埃伦一个眼神制止了他。那不是一个严厉的眼神,只是一个疲惫的、恳求的理解。杰拉尔德立刻噤声,脸上掠过一丝羞愧。
苏埃伦站起身,裙裾发出轻微的窸窣声。“波克,请把准备好的食物端来。妈妈,您先坐下。”她走到母亲身边,轻轻接过埃伦手中的披巾。这个动作自然而亲密,是十四年母女相处磨炼出的默契。
埃伦看着二女儿,眼神柔和下来,疲惫似乎也减轻了些许:“谢谢你,苏埃伦。你总是这么体贴。”
食物端上来了——温热松软的小面包盛在柳条篮里,黄油在碟中融化成金色的小池,鸡肉清汤在蓝花边瓷碗中蒸腾着诱人的香气。苏埃伦亲自为母亲布置餐盘,动作轻盈优雅。她知道埃伦其实吃不下多少,但热汤至少能温暖她疲惫的身心。
接下来是惯常的家庭喧哗时刻。卡琳急切地追问明天能否参加舞会,声音里满是十二三岁少女对成人世界的渴望;斯嘉丽抱怨跳舞衣的花边脱落,明天必须穿去十二橡树村;而苏埃伦——她安静地等待着,为母亲的面包涂上黄油,递上餐巾,偶尔轻声提醒卡琳注意餐桌礼仪。
当姐妹们的声音稍歇,她才开口,声音清亮如银铃:“妈妈,我明天穿那件新做的裙子——上身是影青色缎子,领口镶了珍珠;裙摆两层,底层苍蓝缎面,上层是涧水蓝薄纱的那件。”
“哦,当然可以。那件裙子很美,薄纱覆在缎面上,像雨雾笼罩山峦,朦胧又清新。”埃伦微笑着点头,仔细打量着二女儿。苏埃伦的审美总是独特而高雅,不像斯嘉丽偏好浓烈张扬的色彩,也不像卡琳喜爱稚嫩的粉嫩。影青、苍蓝、涧水蓝——这些颜色名字就像一首诗。
“听起来很美,亲爱的。”埃伦说,声音里是真切的欣赏,“很配你的气质。”
斯嘉丽瞥了妹妹一眼,眼神复杂。苏埃伦知道,姐姐或许有些嫉妒母亲对自己的称赞,但更多是被自己的心事占据,无暇他顾。原著中的苏埃伦会在此刻尖酸地比较谁的裙子更漂亮,会争夺母亲的注意力,但如今的苏埃伦不会。她见过太多,知道这些少女的竞争在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,轻如尘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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祷告时间到了。波克将灯链缓缓放下,灯光聚集在餐桌中央,天花板沉入柔和的阴影。全家人跪在各自的位置——埃伦姿态优雅端庄,杰拉尔德略显笨拙,斯嘉丽心神不宁,卡琳偷偷把胳膊肘支在椅子上(这样不容易被发现自己打瞌睡),苏埃伦则虔诚地合拢双手,裙摆整齐地铺在身侧。
黑人们鱼贯而入,跪在穿堂门边。嬷嬷重重地跪倒在地,波克背脊挺直,罗莎和丁娜的印花裙子铺展如花,厨娘的白头巾在昏暗中格外显眼。苏埃伦闭上眼睛,但不是为了祷告——至少不是为了传统的祷告。
她在心中盘点:埃米的孩子死了,迪尔茜来了,母亲疲惫但平安归来,父亲仍在战争狂热中。而明天,十二橡树村的野宴,思嘉将开启她那灾难性的计划。苏埃伦知道每一个细节——思嘉会如何挑逗每一个男人,如何设计单独与艾希礼相处,如何自以为聪明地提出私奔,如何被温柔而坚定地拒绝,如何在愤怒与羞辱中接受查尔斯·汉密尔顿的求婚,如何匆匆结婚,如何成为寡妇,如何被迫快速成长,如何失去天真,如何变得坚硬如铁又脆弱如玻璃。
《玫瑰经》的吟诵声如流水般在餐厅里回荡。埃伦轻柔的女低音领诵,其他人应和。苏埃伦跟着念诵,嘴唇翕动,但心思早已飘远。她偷偷睁眼,看向对面的斯嘉丽。姐姐低垂着头,烛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扇形阴影。但苏埃伦能看到她紧绷的肩膀,微微颤抖的手指——那是内心激荡的外在表现。
斯嘉丽正在制定计划。苏埃伦几乎能听见她脑海中的声音:要傲慢,要快乐,要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,要让艾希礼嫉妒,要逼他承认爱的是自己而不是媚兰……
荒谬、危险,且注定让所有人受伤。
苏埃伦重新闭上眼睛。她不是上帝,不能强行改变他人的选择。但她可以是守护者,可以是缓冲垫,可以在灾难降临前铺一层柔软的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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祷告结束,家人互道晚安,各自回房。苏埃伦故意放慢脚步,整理披巾的流苏,调整烛台的角度。果然,当她经过父母卧室虚掩的房门时,低语声漏了出来。
“……必须开除乔纳斯·威尔克森,杰拉尔德。明天一早。”埃伦的声音罕见地严厉。
“可他是最好的监工!而且现在正是春耕关键时候——”
“他是埃米孩子的父亲。”埃伦打断丈夫,语气不容置疑,“我们不能留这样的人在塔拉。他的道德缺陷会像霉菌一样污染这片土地。”
一阵沉默。苏埃伦能想象父亲纠结的表情——他欣赏乔纳斯的能力,痛恨他的行为,又担心失去一个能干的监工。
“大个儿萨姆可以暂时代理,”埃伦继续说,声音柔和了些,“直到我们找到合适的人选。杰拉尔德,这不是讨论。这是必须做的事。”
“……好吧。”杰拉尔德终于让步,声音里满是不情愿,“明天一早。”
苏埃伦轻轻走过门口,心中记下又一件需要关注的事。乔纳斯·威尔克森——这个在原著中怀恨离开、最终带领北方军洗劫塔拉的叛徒。开除他是正确的,但必须处理得当,不能让他立即成为敌人。或许可以……给予一些补偿?让他体面离开?苏埃伦思索着,不知不觉已走到自己房间门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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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了。塔拉沉入四月夜晚深邃的宁静中。远处田野传来青蛙的合唱,近处橡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,如同大地轻柔的呼吸。苏埃伦躺在床上,月光透过窗帘缝隙,在她房间地板上投下一道银蓝的光带。
她辗转反侧。脑海中不断浮现原著的情节:明天野宴上,思嘉穿着那件著名的绿花布裙,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在男人中间穿梭;她喝下一杯又一杯香槟,脸颊绯红,笑声尖利;她把艾希礼拉进藏书室,在昏暗的光线下告白,然后被温柔而坚定地拒绝;她愤怒地扇了艾希礼耳光,冲出门时撞见斜倚在门廊阴影里的瑞德·巴特勒——那个将纠缠她半生的男人,此刻正以嘲讽的眼神见证她最狼狈的时刻。
然后查尔斯·汉密尔顿会出现,思嘉会出于报复和冲动答应他的求婚,两周后成为汉密尔顿太太,两个月后成为寡妇,一生背负着这段仓促婚姻的阴影。
“不行。”苏埃伦坐起身,月光照亮她脸上坚定的神色。
她不是要阻止思嘉爱艾希礼——那是思嘉的自由,是她必须经历的痛楚。但她或许可以……缓冲?可以防止最糟糕的结果?可以让思嘉不至于在愤怒和羞辱中做出毁灭性的决定?
烛台在她手中亮起温暖的光。她穿着睡袍,赤脚踩过光滑的木地板,推开房门。走廊漫长而黑暗,只有她手中这一点光芒。她能听见这座大宅夜晚的声音——远处黑奴小屋隐约传来的歌声(迪尔茜一家也许正在安顿),厨房里炉火的噼啪声,某扇百叶窗在风中的轻响。
她在斯嘉丽门前停下。门缝下没有光,但苏埃伦知道姐姐还没睡——思嘉一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幻想着明天的胜利。
轻轻敲门。
片刻寂静,然后门开了。思嘉站在门口,穿着白色亚麻睡袍,头发散开如瀑布披在肩头。烛光映着她脸上尚未褪去的兴奋与紧张。
“苏埃伦?”她皱眉,声音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,“这么晚了——”
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苏埃伦走进房间,将烛台放在梳妆台上。镜子映出姐妹俩的身影——一个眼神锐利;一个神情沉静。“关于明天。关于艾希礼。”
斯嘉丽的脸色瞬间变了。警惕、戒备,还有一丝被看穿心事的恼怒:“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。我要睡了——”
“思嘉,听我说。”苏埃伦握住姐姐的手。那只手温暖、有力,手指修长——未来这双手会挖土、会开枪、会紧紧抓住红土祈求上帝作证。“我知道你在计划什么。你想在野宴上吸引所有男人的注意,想让艾希礼嫉妒,想逼他私下见你,想让他……选择你。”
斯嘉丽猛地抽回手,脸色煞白如她身上的睡袍:“谁跟你说的?还是你偷听到了什么?”
“我没有偷听。”苏埃伦平静地说,在思嘉床沿坐下,“我是你妹妹,我了解你。我了解你看艾希礼的眼神,了解你提到他名字时声音的变化,了解你为什么突然对明天那么紧张又那么兴奋。”
斯嘉丽站在那里,胸膛起伏。烛光在她眼中跳动,苏埃伦能看到那里面翻滚的情绪:震惊、羞恼、恐惧,还有不肯认输的倔强。
“所以呢?”斯嘉丽最终开口,声音紧绷,“你要阻止我?要向爸爸妈妈告状?”
“不。”苏埃伦摇头,“我不会阻止你爱一个人,思嘉。那是你的权利,你的自由,或许也是你必须经历的……课程。”
“课程?”斯嘉丽嗤笑,“你以为这是小姑娘的恋爱游戏?”
“我知道这不是游戏。”苏埃伦直视姐姐的眼睛,“正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游戏,我才来提醒你:有些棋,一旦走出,就不能悔棋。有些话,一旦说出,就收不回来。有些人,一旦伤害,就再也无法挽回。”
房间里安静下来。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,悠长而寂寞。
“你认为我会伤害谁?”斯嘉丽终于问,声音低了些。
“艾希礼、媚兰、你自己。”苏埃伦一一数来,“艾希礼是个好人,但他不属于你,思嘉。他属于另一个世界——那个安静、书卷气、充满诗意与旧日荣光的世界。你属于这里,属于塔拉,属于活生生的、炽热的、尘土飞扬的现实。你们就像……就像火与月光,可以互相映照,但永远无法交融。”
“你不懂。”斯嘉丽转身,背对妹妹,肩膀僵硬,“你从来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。你总是那么冷静,那么……正确。但爱不是那样的,苏埃伦。爱是燃烧,是不顾一切,是即使知道会烧成灰烬也要扑上去的疯狂。”
苏埃伦看着姐姐的背影,心中涌起一阵深沉的悲哀。是的,她懂。她懂什么是爱——十四年在这个世界的浸染,早已让她懂得爱是埃伦深夜为女儿缝补衣裳的灯光,是杰拉尔德粗声粗气下的溺爱,是嬷嬷虽然抱怨却永不背叛的忠诚,是塔拉这片红土地在脚下坚实的触感。
她也知道斯嘉丽的爱——那种炽烈、自私、盲目又无比真实的激情。她不会否认那种爱的存在价值,但她想保护斯嘉丽免受那种爱最锋利的伤害。
“我不阻止你,思嘉。”苏埃伦站起身,走到姐姐身边,“但我请求你:无论明天发生什么,无论艾希礼说什么,不要在最愤怒、最受伤的时刻做决定。不要用一段婚姻来报复一次拒绝。那会毁了你,也会毁了那个无辜卷入的人。”
斯嘉丽猛地转身,眼睛在烛光中亮得惊人:“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被拒绝?”
苏埃伦没有回答。她只是看着姐姐,眼神里有理解,有悲哀,有无声的恳求。
长时间的沉默。斯嘉丽最终移开目光,声音变得疲惫:“出去吧,苏埃伦。我要睡了。”
苏埃伦拿起烛台,走到门口。她回头,看见斯嘉丽仍站在房间中央,烛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上,孤独而倔强。
“明天,我会看着你。”苏埃伦轻声说,“不是为了嘲笑或阻止,思嘉。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姐姐,我爱你。我希望多年后你回头看今天,不会后悔到心痛。”
门轻轻关上。走廊重新沉入黑暗,只有手中烛光开辟出一小圈温暖的光明。苏埃伦靠在墙上,闭上眼睛。她知道,自己的话可能白费。斯嘉丽·奥哈拉要撞的南墙,没人能拦得住。
但她至少试过了。
回到房间,她吹灭蜡烛,在月光中重新躺下。明天就是十二橡树村的野宴。明天,瑞德·巴特勒将首次登场,用那双黑眼睛审视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。明天,战争将从遥远的政治话题变成逼近的现实威胁。明天,许多人的命运将悄然转向。
而她,将穿上那件影青与涧水蓝的裙子,戴上珍珠耳坠,微笑着走进风暴的中心。她会看着思嘉,会在必要时轻轻拉她一把,会用自己的方式,温柔而坚定地守护这个她深爱了十四年的家。
窗外,佐治亚的四月夜晚温暖芬芳,空气中弥漫着金银花、泥土和新叶的气息。战争还没来,塔拉还完整,家人还在身边。
月光如水,漫过窗台,漫过少女微蹙的眉头,漫过这个即将被历史洪流冲刷却依然在今夜保持完好的世界。
她沉入睡眠,梦中有一片红色的土地,土地上屹立着一座白色的大宅,大宅前廊上坐着一位黑发绿眼的少女,她的眼睛像翡翠,笑容像火焰。而在她身后,另一个年龄稍小的女孩静静站着,手中握着一把细沙,沙粒正从指缝间缓缓漏下,每一粒都在月光中闪烁如星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