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谷的天光，是从山脊线那儿一点一点渗进来的。
不是亮，是灰。像冻僵的云被慢慢搓开，露出底下一层薄薄的白。风停了，雪也停了，整座昆仑墟像是被人按下了静音键，连呼吸都显得多余。
润玉站在冰渊莲池边，脚步终于停下。
他走了一夜。
从幽澜潭底爬出来，踩着血路，穿过崩塌的山道，翻过结冰的断崖。每一步，骨头都在响，像是随时会散架。伤口没愈合，血顺着肋下、手臂、小腿往下淌，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红痕，一直延伸到莲池边缘。
他喘得厉害，胸口像被铁箍勒紧。可他的眼睛，始终没离开那朵白莲。
它浮在黑水上，花瓣半开，金光如丝，缠绕莲心。那光不刺眼，却烫人。润玉只看了一眼，心口就猛地一抽，像是有根线，从莲中直直穿进他胸膛，把他的心跳和那缕微光拴在了一起。
他知道，她在里面。
不是魂魄，不是残念。是她。叶思乐。
他张了张嘴，喉咙干得发不出声。想喊她名字，可舌尖滚了几遍，终究只挤出一声低哑的气音。
“……师父。”
风轻轻吹过，拂动莲瓣。
忽然，那朵白莲颤了一下。
极轻，像谁在水底轻轻拨动琴弦。
紧接着，一道虚影，缓缓浮现。
她背对着他，一身素白衣裙，长发垂落肩头，被风轻轻掀起一角。她的身影不实，像雾，像烟，可轮廓清晰得让人心颤。她站在莲心之上，脚底未沾水面，却让黑水泛起一圈圈涟漪。
润玉的呼吸，停了。
他站在原地，腿像生了根，动不了。想往前，可又怕惊扰了这幻象。怕她一回头，就散了。
可她没有回头。
她只是静静地站着，望着远方，仿佛在等什么，又仿佛在拒绝什么。
润玉的指甲掐进掌心，疼得清醒了些。
他咬牙，声音沙哑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：“你说等我……为何背对我？”
话出口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多难听。像砂纸磨过铁锈，每一个字都带着血。
他不在乎。
他只想让她回头看他一眼。一眼就够了。
叶思乐的肩膀，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她没说话。
风从她身侧掠过，卷起几片莲瓣，打着旋儿落在黑水上，化作点点金光。
过了很久，久到润玉以为她不会回应了，她的声音才飘来。
很轻，像风吹过耳畔的絮语。
“我若回头，便是执念。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依旧平静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。
“执念动情，天道不容。”
润玉猛地抬头，眼神骤然锐利。
他笑了，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，血从唇角溢出，顺着下巴滴落。
“天道？”他声音陡然拔高，震得山谷嗡鸣，“它夺你性命，断我前路，还妄谈‘容’字？”
他一步踏出，脚下冰面“咔”地裂开一道缝，血顺着裂缝渗入黑水，瞬间被吞噬。
他又走一步。
再一步。
雪地上的血印，一深一浅，像他踉跄的心跳。
“你说不能回头？那你为何出现在这里？为何让我听见那句话？‘换我来找你’——你说这话的时候，心里就没动过念？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狠，像是要把这些年压在心底的委屈、不甘、愤怒，全都砸在她身上。
“你骗我。你也骗你自己。你明明……你也想见我。”
叶思乐的背影，终于有了反应。
她的手指微微蜷起，指尖泛白。
可她依旧没有回头。
“润玉。”她轻声唤他名字，像从前那样，“别靠近。趁还来得及。”
“来不及了。”他冷笑，眼神却软了下来，“从你在我怀里消散那一刻，就来不及了。”
他走到池边，低头看着水中倒影。
黑水映出他的脸——苍白，瘦削，眼窝深陷，像是被剜走过什么。可那双眼睛，亮得吓人。
“我走出来了。”他低声说，“从深渊里，我自己爬出来了。不是因为我想活，是因为你说了‘等我’。”
他抬手，抹去唇边的血，指尖沾着红，伸向水面。
“现在我来了。你却背对着我？”
水波微动，倒影扭曲。
他的手停在半空。
就在这时……
天际那道命轮留下的灰影，忽然剧烈震颤。
像被无形之手撕开，裂出一道漆黑缝隙。
寒声自高空落下，不带情绪，却压得整座雪谷都在颤抖：
“逆命之魂，当归虚无。”
刹那间，九条漆黑锁链自云中垂落，通体缠绕寒雾，链身刻满古老符文，每一道都散发着死寂的气息。
它们如毒蛇般扑向白莲，直取莲心。
叶思乐的身影猛然一晃，几乎要散。
润玉瞳孔骤缩。
没有犹豫。
他纵身跃入黑水池中。
“哗——”
冰冷刺骨，像千万根针扎进骨髓。他本就重伤未愈，这一跃，胸前贯穿伤再度撕裂，血如泉涌，在水中迅速晕开。
可他不管。
他扑向白莲，双手死死抱住莲茎，十指用力，指甲嵌入莲根，鲜血顺着茎干流淌，与莲脉交融。
血契，是他与她之间的誓约。
以血为引，以命为凭。
他不信天道，他只信她。
“啊——！”
他仰头嘶吼，声如困兽，震得冰层龟裂，远处山石滚落。
“若她的存在是罪，我愿共堕永劫！”
“若天不容情，我便焚尽此身，换她归来！”
话音落，他咬破舌尖，一口精血喷出，直洒莲心。
金光，轰然炸开。
如潮水，如烈日，如撕裂苍穹的一剑。
那九条漆黑锁链被金光一冲，发出刺耳的哀鸣，寸寸断裂，化作黑烟消散。
白莲轰然绽放。
十二瓣齐开，金光冲天而起，刺破云层，照亮整座昆仑墟。
雪开始化。
不是大片坍塌，是一圈一圈，从莲池向外退去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推开。
冰层下的暗流涌动，汩汩作响，温热的水从裂缝中渗出，蒸腾起层层雾气。
天地之间，唯有这一池金光，炽烈而温柔。
润玉跪在水中，浑身湿透，血与水混在一起，染红了池面。他仰着头，望着那道身影。
这一次，她缓缓转身。
叶思乐终于回头。
她的脸清晰可见，眉眼如初，唇角带着笑，像从前他每日归家时，灶火映照下的模样。
她望着他，眼里有泪光闪动。
风吹起她的长发，拂过他的脸颊，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——药香混着雪的味道。
她抬手，指尖轻轻触向水面，声音轻得像梦：
“这次，换我接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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