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意,是渗入骨髓的冰针,穿透了厚重的锦被,穿透了衰败的躯壳,直刺入神魂深处。刘基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剧痛间浮沉。腹中那块冰冷的“顽石”每一次搏动,都如同巨锤砸落,带来撕裂脏腑的钝痛。左臂上,那妖异的暗红纹路已如活物般蔓延过肩,爬向心口,每一次细微的搏动都伴随着亿万冰针攒刺般的尖锐痛楚,以及灵魂深处那永无止息的、怨毒的“嘶嘶”低语。死亡的气息,如同粘稠的墨汁,浸染着他残存的每一缕清明。
朦胧间,一点微光刺破黑暗。不是烛火,是七点摇曳不定、排列成北斗之形的幽蓝光焰!它们悬浮在无垠的虚空中,散发出微弱却坚韧的光芒,顽强地抵御着周遭汹涌的、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粘稠黑暗与冰冷龙气。
灯阵中央,一个身影缓缓凝聚。羽扇纶巾,面容清癯,眉宇间却锁着穿越千年的沉重疲惫与洞察世事的悲悯。他的目光穿透时空的迷雾,落在刘基那被痛苦和冰冷龙气缠绕的残魂之上。
“诸葛…孔明…” 刘基的意识在虚无中发出微弱如游丝的呢喃。
那身影缓缓摇头,羽扇轻拂,仿佛要驱散这无尽的悲凉,发出的叹息却沉重得足以压垮星辰:
“亮…败于…天意…” 他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,直刺刘基腹中那冰冷的“顽石”,左臂上蔓延的“毒纹”,以及那缠绕其魂、贪婪汲取着无锡孽龙怨毒和权力反噬的幽暗赤龙之气。
“汝…死于…人心!”
“死于…人心…” 刘基残存的意识咀嚼着这四个字,一股比腹中顽石更冰冷、比鳞纹刺骨更绝望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。是啊,算尽天机,逆转星象,呼风唤雨,斩龙破军…又如何?终究算不透这龙庭之下,人心鬼蜮的险恶!终究逃不过这由他亲手参与构建的权力巨兽,最终反噬自身的宿命!那“斩龙者终为龙噬”的诅咒,并非虚妄,而是一条用理想铺就、最终通向自身坟墓的血腥之路!鄱阳湖的东风,无锡的尚方剑,胡惟庸的毒药,朱元璋冰冷审视的目光…一幕幕在濒死的意识中闪现,最终都化为那幽暗赤龙贪婪的吞噬!
一股强烈的悲愤与不甘,如同回光返照的火焰,猛然在刘基残魂中点燃!他挣扎着,在意识彻底沉沦前,用尽最后一丝力量,将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,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,传递向那七星灯阵中即将消散的身影:
“后世…龙脉…长白…护…”
灯阵的光芒剧烈摇曳,诸葛亮的虚影深深看了刘基最后一眼,那眼神中饱含的,是理解,是悲悯,更是一种对宿命轮回的无力。光影倏然破碎,化作点点流萤,消散于无边的黑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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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父亲!父亲!”
撕心裂肺的呼喊将刘基从虚无的深渊边缘强行拉回。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。映入眼帘的,是刘璟那张被泪水、恐惧和彻夜未眠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脸。窗外,天色是黎明前最沉郁的铅灰。
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。腹中的“顽石”仿佛感应到死神的临近,搏动得更加疯狂、沉重,每一次都带来濒死的窒息感。左臂的暗红纹路已蔓延至锁骨,冰冷刺骨的剧痛和那清晰的“嘶嘶”声如同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。意识如同风中之烛,明灭不定。
“药…药呢…” 刘璟带着哭腔,手忙脚乱地要去端旁边案几上早已凉透的药碗,那是他偷偷寻访民间郎中开的方子,明知无用,只求一丝渺茫的慰藉。
“璟…儿…” 刘基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,如同枯叶摩擦。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异变的右手,用尽全身力气,死死攥住了刘璟的手腕。那枯瘦的手指冰冷,力道却大得惊人,仿佛要将最后的生命烙印进儿子的骨血里。
刘璟浑身一颤,停下动作,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。
刘基浑浊的眼中,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最后一点惊人的锐利光芒,如同即将熄灭的星辰最后的闪耀。他死死盯着刘璟的眼睛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中挤出,带着浓重的血腥气:
“莫…莫问…朝堂…是非…”
“莫…近…应天…龙气…”
“保…命…要…紧…”
最后四个字,他用尽残存的生命力,一字一顿,如同烙印般刻下。声音嘶哑破碎,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、不容置疑的决绝!这不是寻常的避世叮嘱,而是一个父亲在生命尽头,用血泪和彻骨的绝望为儿子指出的、唯一可能避开家族覆灭厄运的荆棘小径!
话音未落,刘基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!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,仿佛有无数碎石在胸腔中滚动!他猛地侧头,“哇”地喷出一大口淤血!那血不再是鲜红,而是粘稠如墨,散发着刺鼻的腥臭!更骇人的是,在那漆黑的血块中心,赫然包裹着一枚指甲盖大小、棱角分明、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黑色石状物!正是那盘踞在他腹中、带来无尽痛苦的“顽石”核心!
这骇人的景象吓得刘璟魂飞魄散!他失声惊叫:“父亲!”
刘基喷出这口蕴含“顽石”核心的黑血后,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,骤然瘫软下去。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、涣散。呼吸变得微弱而急促,如同破旧的风箱。左臂上那暗红的纹路,如同被注入了最后的邪力,猛地加速搏动,如同活物般疯狂地向上蔓延,瞬间爬过脖颈,攀上下颌,甚至向脸颊侵蚀!皮肤下清晰可见那暗红脉络的蠕动,冰冷刺骨的气息弥漫开来!
“嗬…嗬…” 刘基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抽气声,目光空洞地投向虚空,仿佛穿透了屋顶,穿透了应天城厚重的阴云,望向了某个遥远而寒冷的方向——那白山黑水间,被冰雪覆盖的巍峨龙脉。唇齿翕动,吐出几个破碎到几乎无法辨认的音节:
“应…天…易…鼎…”
“长…白…龙…兴…”
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他一丝残存的生命力,微弱得如同叹息,却带着一种洞穿未来的、冰冷的预言力量。
就在这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——
“噗!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无比清晰的破裂声响起。
刘基紧握的左手掌心,那片刺破皮肤、边缘狰狞的暗沉“鳞片”,连同周围大片被暗红纹路覆盖的皮肤,骤然崩裂!没有鲜血涌出,只有一股浓稠如实质的、灰黑中夹杂着妖异暗红的秽气,如同挣脱束缚的恶灵,猛地喷涌出来!那秽气带着浓烈的怨毒、冰冷的龙气反噬和胡惟庸所下剧毒的腥甜,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!
与此同时,刘基的身体如同被这最后喷发的秽气彻底抽空,猛地一僵!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,瞳孔彻底扩散,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,断绝了。
一代神机国师,大明开国元勋,最终在权力反噬的诅咒、阴谋的毒药和无尽的悲凉中,含恨而终。他枯槁的脸上,残留着痛苦与不甘的印记,左脸至脖颈处,那尚未完全蔓延开的暗红纹路,如同一条被强行扼断的毒龙之痕,触目惊心。
“父亲——!!!”
刘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、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悲嚎,扑倒在父亲尚有余温却已冰冷僵硬的躯体上,恸哭失声。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滔天巨浪,瞬间将他淹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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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屋檐的阴影里。
紫云烟紧贴着冰冷的墙壁,指甲深深掐入木质的窗棂缝隙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她全程目睹了室内那令人心胆俱裂的临终一幕——刘基最后的遗言,喷出的黑血与“顽石”,掌心崩裂喷涌的秽气,以及那蔓延半脸的诡异“龙痕”。她的脸色比纸还要苍白,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惊、悲伤和一种深沉的愤怒。
当刘基最后吐出那“长白龙兴”的破碎音节时,紫云烟浑身猛地一震!她毫不犹豫,如同融入夜色的紫燕,悄无声息地翻身上了屋顶,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。她怀中,紧紧贴着那几片从火堆边缘抢出的、边缘焦黑卷曲的《烧饼歌》残页,上面“长白…天兵…护…龙…醒…”的血字仿佛还带着灼人的温度。她必须立刻离开!将刘基用生命传递的最后警示和这残存的秘录,带出这座即将被血雨腥风笼罩的死亡之城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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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微明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应天城的飞檐斗拱。
吴王宫最深处的观星台上。
朱元璋独自一人凭栏而立,厚重的玄色大氅也挡不住深冬的寒意。他遥望着诚意伯府邸的方向,面容隐在黎明前最后的阴影里,看不真切。突然,他毫无征兆地抬起头,望向东方天际。
就在那一瞬间——
东方,那被厚重云层覆盖、本应混沌一片的天穹,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!一道清冷、锐利、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的曙光,如同开天辟地的神剑,骤然刺破黑暗,精准无比地投射在应天城的上空!光芒所及之处,盘踞多日的阴霾秽气竟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退散!整个天空,在短短几个呼吸间,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、水洗般的湛蓝澄澈!
这突如其来的、完全违背天象常理的“骤清”,令朱元璋深陷的眼窝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!他死死盯着那道转瞬即逝、却足以惊心动魄的曙光,又猛地低头看向诚意伯府的方向,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中变幻不定。震惊?狂喜?抑或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如释重负的轻松?无人知晓。
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掌,迎着那即将被初升朝阳取代的、最后一丝奇异的清冷天光。指尖微微屈伸,感受着那无形中似乎变得更加顺畅、更加磅礴、更加唯我独尊的…龙气流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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诚意伯府内,悲声震天。
刘璟的恸哭引来了府中仅有的老仆和惊惶的侍女。众人看着床榻上那形容枯槁、左脸残留诡异暗红纹路、已然气绝的刘基,无不骇然失色,悲从中来。
刘璟哭得几乎昏厥,他颤抖着,用锦帕小心翼翼包裹起父亲临终喷出的、那枚带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黑色“顽石”核心。触手冰冷刺骨,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。他又看向父亲至死都紧握的左手,掌心那片崩裂的皮肤下,露出的不再是血肉,而是一片如同被强行撕裂的、暗沉冰冷的鳞甲状物质!边缘还残留着喷涌秽气的痕迹。
“父亲…父亲…” 刘璟泣不成声,巨大的悲痛中,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叫嚣:胡惟庸!朱元璋!是你们!是你们害死了父亲!
就在这混乱悲痛之际,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,伴随着甲胄铿锵的碰撞声!一队顶盔掼甲、杀气腾腾的宫中禁卫,在一个太监的带领下,粗暴地撞开了诚意伯府虚掩的大门!
“奉吴王口谕!” 那太监尖利的声音穿透悲泣,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,“诚意伯刘基,忠勤体国,积劳成疾,不幸薨逝!吴王悲恸万分!为示恩宠,特赐宫中御医验看,以明病因,厚加抚恤!闲杂人等,速速退避!”
验看病因?!
刘璟猛地抬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太监和他身后如狼似虎的禁卫!看着他们冰冷审视的目光扫过父亲的遗容,最终定格在父亲左脸那诡异的暗红“龙痕”和掌心崩裂的伤口上!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!他瞬间明白了!他们不是来抚恤,是来确认!确认父亲是否真的死了!确认那“龙噬”的反噬之相!更要彻底堵住悠悠众口,将父亲的死因牢牢钉在“天命反噬”或“积劳成疾”之上!将胡惟庸的毒,将朱元璋的猜忌与冷酷,彻底掩盖!
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枚冰冷的黑色“顽石”,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。父亲临终泣血的“保命要紧”四个字,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!
悲愤如同岩浆在胸中沸腾,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。他死死咬着下唇,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。最终,在太监和禁卫冰冷目光的逼视下,在绝对的力量面前,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缓缓地、屈辱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,任由那代表父亲死因的铁证滑入袖中暗袋。他垂下头,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,任由屈辱的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,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父亲的尸体,如同他无法掌控的命运,被摆上了冰冷的祭台。而那“保命要紧”的泣血遗言,此刻听来,是如此的讽刺,又如此的沉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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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息
【剧本】《黑红》已完结,全文见合集,欢迎欣赏、指正,谢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