应天城被连绵的冬雨浸泡着,灰蒙蒙的天空低垂,仿佛一块吸饱了污水的破布,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上。雨水沿着诚意伯府邸冰冷的青瓦流淌,滴落在阶前石缝里,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的嘀嗒声,更衬得府内死寂一片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,混合着挥之不去的、源自刘基左手的铁锈般微腥的气息。
刘基躺在内室的床榻上,厚重的棉被也无法驱散那刺骨的寒意。这寒意并非全来自外界,更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渗出。无锡斩龙渊的遭遇,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衰败的身体和濒临崩溃的神魂之上。强行压制孽龙怨气的反噬,加上杀手的突袭和亡命奔逃,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元气。他发着高烧,意识在滚烫的混沌与冰冷的清醒间反复沉浮。
掌心那片暗红的“鳞”,已不再是单纯的凸起。它彻底刺破了皮肤,如同一枚嵌入血肉的、边缘不规则的暗沉金属片,冰冷、坚硬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。暗红色的血丝纹路如同活物的脉络,覆盖了整个掌心,甚至开始沿着手腕向上蔓延,在苍白枯瘦的皮肤下勾勒出妖异的纹路。每一次心跳,都伴随着掌心那“鳞片”的搏动,一股冰冷粘稠的怨毒气息便随之扩散,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。更可怕的是,即使在昏沉中,那来自无锡孽龙的、充满无尽痛苦的“嘶嘶”哀嚎也从未断绝,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,与掌心“鳞片”的搏动形成诡异的共鸣。
“父亲…” 刘璟守在床边,用温热的湿巾小心翼翼擦拭着刘基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,看着父亲紧闭双眼、眉头紧锁的痛苦面容,心如刀绞。短短数日,父亲仿佛苍老了十岁,脸颊深陷,颧骨高耸,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。他瞥见父亲露在被子外、紧握成拳的左手,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,那狰狞的暗红纹路如同毒藤般缠绕。他不敢触碰,那景象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。
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争执声,是府中仅有的老仆在阻拦什么人。
“王御医奉吴王钧旨,特来为诚意伯诊治风寒!你敢阻拦?!”
一个尖细而倨傲的声音穿透门板。
“这…老爷刚服了药睡下…” 老仆的声音充满为难。
“让开!耽误了吴王恩典,你有几个脑袋?!”
门被粗暴地推开。一个身着官袍、面白无须的中年御医,在两名宫中内侍的簇拥下,昂然而入。他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、居高临下的关切,目光扫过病榻上气息奄奄的刘基,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,甚至…一丝隐秘的兴奋。此人正是胡惟庸暗中掌控的太医院心腹。
刘璟强压着怒火,起身行礼:“有劳王御医。”
王御医矜持地点点头,走到床前,装模作样地搭脉,翻看刘基的眼睑,口中念念有词:“风寒入骨,邪气侵体…嗯,脉象浮滑而沉涩,是外邪引动内伏之毒…凶险,甚是凶险啊。” 他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,随即从随侍内侍捧着的药箱中,取出一个精致的青玉小瓶。
“此乃宫中秘制的‘祛风固本散’,最是对症。需以温黄酒为引,即刻服下,或可压制邪毒,转危为安。” 他拔开瓶塞,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药味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,掩盖了原本的苦涩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甜腻的腥气。
刘璟看着那瓶中倒出的、颜色深褐近黑的粘稠药粉,心中警铃大作!父亲何等人物?区区风寒,纵使心力交瘁,何至于此?这御医来得蹊跷,这药味更透着诡异!他想起父亲昏迷前断续的呓语:“药…毒…胡…”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。
“王御医,”刘璟挡在床前,语气尽量保持平稳,“家父刚服了本地郎中的药,恐药性相冲。这御药珍贵,可否容稍后再服?”
王御医脸色一沉:“荒谬!此乃吴王恩典,救命之药!岂是乡野郎中的粗劣之物可比?刘公子,莫非是信不过吴王?还是…信不过本官?” 他语气陡然转厉,带着威胁的意味,身后的两名内侍也向前逼近一步。
空气瞬间凝滞,剑拔弩张。病榻上的刘基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惊动,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,左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被褥,掌心那暗红的“鳞”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。
就在刘璟咬牙准备强行拒绝这来历不明的“御药”时——
“咳咳…王…王御医…” 刘基竟挣扎着睁开了眼睛!那双曾经洞悉天机的眼眸,此刻布满血丝,浑浊不堪,却依旧带着一丝残余的锐利,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最后一点火星。他死死盯着王御医手中那青玉小瓶,目光仿佛要穿透瓶壁,看清里面致命的毒物。
“王御医…辛苦…” 刘基的声音嘶哑微弱,如同破旧风箱,“吴王…恩典…老臣…铭感五内…” 他艰难地喘息着,目光转向满脸焦急的刘璟,“璟儿…不得…无礼…王御医…是来…救我…”
他挣扎着,用尽力气抬起那只没有异变的右手,颤抖着指向那瓶药:“药…拿来…我…亲自…谢恩…”
王御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,随即被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得意取代。他脸上重新堆起虚伪的笑容:“诚意伯深明大义!” 亲自将药粉倒入温好的黄酒中,搅匀,递到刘基唇边。
刘璟目眦欲裂,心如刀绞,却不敢再阻拦。他看着父亲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,看着他颤抖着、艰难地低下头,就着王御医的手,将那碗颜色诡异、气味刺鼻的药酒,一小口、一小口地,全部喝了下去!
药酒入喉,一股难以言喻的、如同吞下烧红烙铁般的灼痛感瞬间从咽喉直贯而下!紧接着,腹中如同被塞入一块巨大的、冰冷沉重的顽石!那石头带着尖锐的棱角,狠狠坠入腹内,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!刘基的身体猛地弓起,剧烈地抽搐,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闷哼!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青灰,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!
“父亲!” 刘璟再也忍不住,扑到床边。
王御医却迅速后退一步,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、完成任务般的轻松,假惺惺道:“药力霸道,正邪相争,这是好现象!好现象!让诚意伯好生静养,下官明日再来复诊。” 说罢,带着内侍,匆匆离去,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。
刘基蜷缩在榻上,身体因剧痛而不断痉挛。那腹中的“顽石”仿佛有生命般,不断释放出冰冷的毒素和灼热的破坏力,疯狂撕扯着他的内脏。更可怕的是,随着这外来的剧毒入体,左手掌心那片“鳞”仿佛受到了最强烈的刺激,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!暗红的纹路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,疯狂向上蔓延,瞬间爬满了小臂!皮肤下传来清晰的、如同无数细小冰针攒刺般的剧痛,以及更清晰、更狂躁的“嘶嘶”声,仿佛有亿万条毒蛇在他血脉中苏醒、狂欢!
“嗬…嗬…” 刘基喉咙里发出痛苦的抽气声,意识再次滑向黑暗的深渊。在彻底昏迷前的一刹那,一个冰冷怨毒、却又无比清晰的意念,如同毒蛇吐信般,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,盖过了孽龙的哀嚎,盖过了朱元璋的敕令:
“斩龙者…终为龙噬…朱重八…他…便是…噬你之龙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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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过了多久,刘基在剧烈的咳嗽中再次醒来。腹中那“顽石”的坠痛感稍减,却依旧冰冷沉重,如同一个永恒的诅咒盘踞在体内。而左臂上那蔓延的、如同活物般的暗红纹路,带来的是更加清晰、更加难以忍受的刺痛和冰冷。窗外夜色深沉,雨不知何时停了,一轮惨白的下弦月悬在铅灰色的云层边缘,将清冷的光辉洒入室内。
刘璟趴在床边睡着了,脸上犹带泪痕。
刘基艰难地侧过身,目光落在墙角书案上。那里,静静躺着一卷用油布包裹的残破书册。是《烧饼歌》的手稿残本!那夜他预感大限将至,强撑着精神,将毕生推演的天机秘录誊抄于此,却又在绝望中欲将其付之一炬。是紫云烟!一定是那个神秘的江湖女子,在混乱中冒险抢出了部分残稿!
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决绝涌上心头。此身已废,毒入膏肓,龙噬之咒深入骨髓。这残存的《烧饼歌》,是祸根,也是他留在这污浊世间的最后一点挣扎。
他强忍着剧痛和眩晕,挣扎着坐起。每动一下,都牵扯着腹中的“顽石”和手臂上蔓延的“毒纹”,带来钻心的痛楚。他挪到书案前,颤抖着点燃了油灯。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枯槁如鬼的面容和手臂上那妖异的暗红纹路。
他展开油布包裹,里面是烧焦卷曲的书页边缘,墨迹被烟熏火燎,许多字句已然残缺不全。他左手掌心被“鳞片”边缘割破渗出的、带着冰冷异感的暗红血液!他以血为墨,以指为笔(右手已无力握笔),在那些烧焦的残页边缘、在尚存的空白处,用尽最后一丝清明,写下一个个扭曲、断续、却又力透纸背的血字!这些字,不再是完整的推演,而是破碎的警示,是绝望的呐喊,是留给后世解谜者的一线微光!
“北虏…终南…白帽…王…”
“土木…惊变…龙…坠…”
“煤山…孤…树…”
“长白…天兵…护…龙…醒…”
每一个血字落下,都仿佛耗去他一丝生命力。手臂上的暗红纹路随着书写而搏动,如同活物在吮吸。腹中的“顽石”再次传来冰冷的坠痛。他咳着,暗红的血沫溅落在残破的书页上,与那些血字融为一体。
就在他写下最后一个颤抖的“醒”字时,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,眼前骤然一黑!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了一下。恍惚间,他仿佛看到油灯的光晕扭曲、扩散,化作七盏摇曳的古老油灯,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在自己周围!灯焰明灭不定,散发出微弱却坚韧的光芒,试图驱散那无边的黑暗和缠绕自身的冰冷龙气。
灯阵中央,一个羽扇纶巾、面容清癯却带着无尽疲惫与沧桑的身影缓缓浮现。他的目光穿透时空的迷雾,落在刘基身上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。
“诸葛…孔明…” 刘基的意识在虚无中呢喃。
那身影缓缓摇头,发出一声穿越千载、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叹息:
“亮…败于…天意…”
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刘基的躯壳,直刺那腹中冰冷的“顽石”和手臂上蔓延的“毒纹”,以及那缠绕其魂、贪婪汲取的幽暗龙气。
“汝…死于…人心!”
“死于…人心…” 刘基残存的意识咀嚼着这四个字,无尽的悲凉与荒谬感淹没了他。是啊,神机妙算又如何?呼风唤雨又如何?终究算不透这人心鬼蜮!终究逃不过这龙道噬身!
他猛地喷出一口黑紫色的淤血!身体再也支撑不住,向前扑倒在书案上。油灯被带倒,灯油泼溅在那些刚刚写下的血字残稿之上!火焰瞬间腾起,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浸透了他鲜血和绝望的文字!
“不!” 刘基发出无声的嘶喊,挣扎着想扑灭火焰,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跳跃的火焰,将《烧饼歌》的残页,连同那些他以生命写下的警示血字,一点点舔舐、卷曲、化为飞灰!
火光映照着他惨白绝望的脸,映照着他手臂上那妖异搏动的暗红纹路,也映照着一道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屋檐阴影下的紫色身影——紫云烟。她看着室内那绝望焚烧的景象,看着刘基扑倒在火堆旁的身影,眼中充满了震惊、悲伤和一丝决然。她身形如同轻烟般掠入,不顾火焰灼热,出手如电,从火舌边缘抢救出几片尚未完全烧毁、边缘焦黑卷曲的残破纸页!上面依稀可见“长白…天兵…护…龙…醒…”等几个模糊的血字!
她迅速将残页贴身藏好,看了一眼已陷入深度昏迷、气息微弱如游丝的刘基,又警惕地扫视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,不再犹豫,紫色身影一闪,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。
火,渐渐熄灭了。只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,散发着焦糊与血腥混合的诡异气味。
刘基伏在冰冷的灰烬旁,一动不动。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,和左臂上依旧在缓慢搏动、如同活物般向上蔓延的暗红纹路,证明着这具残躯尚未彻底死去。
窗外,那轮下弦月被浓厚的乌云彻底吞噬。应天城,陷入了黎明前最深沉、最寒冷的黑暗。诚意伯府邸,如同汪洋中一座沉默的孤岛,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无声的杀机,缓缓淹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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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息
【剧本】 《黑红》已完结,欢迎欣赏、指正,谢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