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步为营

“很好。”邢深站起身，将文件夹合上，“今天的事情，不要告诉任何人，包括聂九罗和炎拓。我会让她知道，我们‘谈过’，并且达成了某种共识，但细节不必透露。至于炎拓的会面……”

他走到门边，停顿了一下，没有回头。

“让他等着。时机到了，我自然会通知。”

说完，他拉开门，走了出去。

门再次关上，房间里又只剩下苏幕遮一个人。她浑身虚脱般靠在椅背上，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。

结束了？不，这或许，只是一个更复杂、更危险的开始。

她看着桌上那几张摊开的、触目惊心的照片，又低头看了看手腕上泛着微光的银镯。

邢深那审视的、评估的、甚至带着一丝兴味的眼神，仿佛还在眼前。

她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她脚下本就脆弱的钢丝，又多了一股来自黑暗深处的、难以预测的风。

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，最终消失。空旷的房间里，只剩下苏幕遮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头顶白炽灯单调的嗡嗡声。冷汗黏腻地贴在背上，心脏仍在急促地跳动，但一种奇异的、劫后余生般的清醒感，也随之蔓延开来。

她没有被“清除”，甚至没有被严厉警告。相反，她得到了一种近乎“认可”的、危险的合作邀约。邢深看她的眼神，与其说是看一个“累赘”，不如说是看一件……尚有利用价值的、特别的工具，或者，一个值得观察的、不稳定的变量。

这感觉并不好受，但至少，她暂时安全了，并且获得了一定程度的“主动权”——尽管这主动权建立在脆弱的协议和巨大的风险之上。

苏幕遮深吸几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她迅速将桌上那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扫进脑海——福利院、酒店、西山、炎拓的后备箱、熊黑、还有今天的跟踪……邢深的掌控力远超她的想象。这意味着，他们之前的许多行动，可能都在南山猎人的监视之下。这既是威胁，也或许……可以成为一种另类的“保护”？如果邢深真的想对付林喜柔，那么他至少不会眼睁睁看着重要的“棋子”或“信息源”过早被清除。

前提是，她的“价值”一直存在。

苏幕遮站起身，腿还有些发软。她走到门边，试探性地拧了拧门把手——锁着的。她并不意外，安静地退回椅子坐下，开始整理思绪。

首先，炎拓。他现在怎么样了？那两辆灰色轿车，有一辆跟着她，另一辆留给了炎拓。邢深说今天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，包括炎拓。那么炎拓很可能还在应对另一波“麻烦”，或者，那根本就是邢深安排的，为了将她单独带出来？无论如何，炎拓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，否则邢深没必要跟她谈“合作”。

其次，聂九罗。邢深会“让她知道我们‘谈过’”。这意味着聂九罗可能会从邢深那里得到一个经过修饰的版本，知道她和邢深接触了，并且达成了某种“共识”，但细节不详。她该怎么面对聂九罗的询问？实话不能说，但也不能完全撒谎。分寸很难把握。

最后，她自己。从今天起，她成了邢深的“暗哨”。她需要观察、记录、传递信息。这要求她必须比以往更加敏锐、更加谨慎。同时，她还要继续扮演好炎拓的“女朋友”，应付林喜柔的试探和熊黑……复杂的关注。

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，几乎让她喘不过气。但很奇怪，在这极致的压力下，她心里那点艺术家的偏执和不服输的劲头，反而被激发了出来。

她不是任人摆布的玩偶，也不是只能依附他人的藤蔓。她是苏幕遮，一个能画出《平静的表象》和《Solitude》的画家。她能捕捉光影的细微变化，能理解色彩的无声诉说，那么，她也能读懂人心的暗流，分辨危险的气息，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……作用。

手腕上的银镯传来冰凉的触感，提醒着她聂九罗的嘱托和那份沉甸甸的保护。现在，她要保护的，不止是自己了。

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，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。门被打开，还是之前那个“请”她来的精悍男人。

“苏小姐，可以走了。车在外面。”男人语气比来时稍缓和了一些，但仍然没什么表情。

苏幕遮没多问，站起身，跟着他走出这栋压抑的小楼。外面天色已经有些暗了，冬日傍晚的风吹在脸上，带着刺骨的寒意，却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。

那辆灰色轿车还停在原地。男人拉开后座车门，苏幕遮坐了进去。这次，只有那个精悍男人开车，没有其他人。

车子平稳地驶出文创园，汇入晚高峰的车流。这次没有绕路，而是径直朝着她公寓的方向开去。

快到小区门口时，男人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他看了一眼，将车缓缓停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

“苏小姐，到了。邢先生说，你可以正常回去，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。”男人转过头，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，“但他说的话，希望你记住。”

苏幕遮点点头，拉开车门下车。灰色轿车没有停留，很快驶离，消失在车流中。

她站在路边，看着熟悉的公寓楼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摸了摸口袋，手机还在。她拿出来，看到上面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和数条信息，来自炎拓和聂九罗。

她先给聂九罗回了条信息：【阿罗，我没事，刚回来，有点累，晚点联系你。】语气尽量平常。

然后，她拨通了炎拓的电话。

电话几乎立刻被接起，传来炎拓急促的声音：“幕遮？你在哪？怎么样？有没有受伤？”背景音有些嘈杂，他似乎也在移动中。

“我没事，刚到家门口。”苏幕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，“你呢？你那边……？”

“我没事，甩掉了。”炎拓的语气稍微放松了些，但依旧紧绷，“你遇到什么了？那辆车……”

“先见面再说吧。”苏幕遮打断他，看了一眼周围，“你方便过来吗？还是……”

“我过去找你。半小时后到。锁好门，谁来都别开。”炎拓果断道，随即挂断了电话。

苏幕遮收起手机，快步走进小区，回到自己的公寓。锁好门，背靠着门板，她才真正感觉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。

但没时间休息。她迅速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，洗了把脸，又强迫自己喝了一大杯温水。脑子飞快地转着，思考着待会儿该如何应对炎拓的询问。邢深的警告犹在耳边，但她也不能对炎拓完全隐瞒，尤其是关于那些照片和邢深的监控能力——这关系到他们所有人的安全。

不到半小时，门铃响了。苏幕遮透过猫眼确认是炎拓，才打开门。

炎拓一步跨了进来，反手关上门，目光如炬地上下打量她，确认她确实完好无损，才松了口气，但眉头依旧紧锁。“到底怎么回事？那辆车是谁的人？他们把你带去哪了？有没有对你怎么样？”

他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和后怕。

苏幕遮引他到沙发坐下，给他倒了杯水。“是邢深的人。”

炎拓眼神骤冷：“邢深？他想干什么？”

“他想……单独跟我谈谈。”苏幕遮斟酌着词句，避开了“绑架”、“审问”这样的字眼，“他知道了不少事情，福利院、酒店、西山……甚至可能包括你后备箱里装过人的事。”

炎拓脸色一变，手指捏紧了水杯。

“他怀疑你，也认为我是个麻烦。”苏幕遮继续说，“但谈完之后，他……改变了部分看法。他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特殊的观察者，为他提供林喜柔那边的一些信息。”

她隐瞒了邢深对她“价值”的评估和那些近乎威胁的条款，只说了结果。

炎拓沉默地听着，眼神锐利地在她脸上逡巡，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伪和隐瞒的部分。“他威胁你了？还是给了你什么承诺？”

“算是……一种交易。”苏幕遮坦诚道，“我为他提供信息，他……暂时不会动我们，并且同意在合适的时候，与你正式会面。”

“交易？”炎拓扯了扯嘴角，笑容没什么温度，“与虎谋皮。邢深那个人，心机深沉，行事不择手段。他今天能用这种方式‘请’你去，明天就能用更极端的方式让你就范。幕遮，你不该答应他。”

“不答应，今天可能就走不出那栋楼了。”苏幕遮平静地说，“而且，炎拓，我们现在没有太多选择。蒋叔下落不明，林喜柔步步紧逼，邢深掌握的信息比我们想象的要多。与其被他视为敌人或需要清除的障碍，不如暂时成为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，至少，还能争取一些空间和时间。”

她看着炎拓，眼神清澈而坚定：“我知道危险。但我也知道，逃避和被动等待，可能更危险。邢深要的是信息，只要我有价值，暂时就是安全的。而且，这也算是一种……保护你和阿罗的方式。如果他通过我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，或许对你的戒心会降低一些，对阿罗的压力也会小一点。”

炎拓看着她，久久没有说话。女孩的脸色还有些苍白，眼神里也残留着未散的惊悸，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韧和清醒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。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护在身后的小画家了。她在以自己的方式，踏入这个残酷的棋局，甚至试图反过来保护他们。

这种认知让他心头五味杂陈，有欣慰，有心疼，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……失落。好像有什么东西，正在悄然改变。

“你……”炎拓的声音有些沙哑，“真的想好了？这条路，一旦踏上去，可能就没有回头路了。”

苏幕遮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银镯，点了点头：“从我决定留下的那一刻起，就没想过要回头。炎拓，我们是一起的，对吗？”

一起的。不是依附，不是保护与被保护，而是……并肩。

炎拓深深地看着她，终于，缓缓地点了点头，伸出手，覆在她放在膝上的、微微发凉的手背上。“对，一起。”

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。

就在这时，苏幕遮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，是聂九罗打来的电话。

两人对视一眼，苏幕遮深吸一口气，接通了电话。

“阿罗？”

电话那头，聂九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绷，但努力维持着平静：“幕遮，你到家了？没事吧？邢深……联系我了。”

该来的，总会来。

苏幕遮握紧了手机，也握紧了炎拓覆上来的手。

新的战线，已经悄然拉开。而她们三人，必须在这更加错综复杂、危机四伏的棋局中，找到彼此的位置，步步为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