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落地窗外,城市在脚下铺展,却寂静无声。
萧宴祁的手指仍停留在那行凌厉的字迹旁,轻轻点着。他的目光像无形的网,将她牢牢锁住。
虞知柚后脊绷得像拉满的弓,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有镜片后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。她看着那本书,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“战书”,此刻成了落在对方手中的把柄,也像一面镜子,照出她当时那点隐秘的、对抗的锐气。
“萧总,”她开口,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,甚至带着一丝工作汇报般的冷静,“举报基于事实和法规。项目违规操作证据确凿,叫停是必然结果,与个人好恶无关。”
她顿了一下,目光从那本书上移开,直直看向他:“至于赔偿,三千万的投资损失,责任方在违规操作本身,而非举报人。法律保障公民依法行使监督权。”
萧宴祁忽然笑了一声,很短促,没什么温度。他身体前倾,手肘支在桌面上,十指交叉,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审视着她:“虞知柚,环评师。从业五年,零投诉,但也零‘通融’。手里卡掉的项目,不多不少,正好七个。业内说你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,油盐不进。”
他念出她履历的样子,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。
“看来萧总调查得很仔细。”虞知柚并不意外,“但这和今天要谈的事情有关吗?”
“当然有关。”萧宴祁站起身,绕过宽大的办公桌,朝她走来。西装裤包裹的长腿几步便拉近了距离。他身上那股须后水的清冽味道变得清晰,混合着一种属于这间办公室的、冷冽的权威感。“我在想,一块这么硬的骨头,是天生如此,还是……”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,微微低头,视线与她平齐,“只是为了跟我对着干?”
距离太近了。虞知柚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,看清他眼底自己微缩的倒影。她强迫自己站稳,不退,不避。
“萧总想多了。我对事不对人。任何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为,任何试图凌驾于法规之上的‘BKING’……”她刻意重读了那两个字,“在我这里,一视同仁。”
空气里火花噼啪一瞬。
萧宴祁又笑了,这次,那笑意似乎终于抵达了眼底,搅动了一丝危险的兴味。“好一个‘对事不对人’。”他退开半步,转身走向酒柜,拿出两只玻璃杯,倒上清水,没有加冰。他走回来,将其中一杯递给她。
虞知柚迟疑一瞬,接过。指尖相触,他的皮肤干燥温热。
“项目确实违规了。”萧宴祁靠坐在办公桌沿,抿了口水,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,“底下人急着赶工,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。你举报得对。”
虞知柚握着水杯,没接话,等待他的“但是”。
“但是,”萧宴祁果然话锋一转,目光落在她脸上,“这个项目不能停。不是钱的问题。这片区域是旧城改造的关键节点,关联着后面的安置、基建、整个规划区的衔接。停了,牵连甚广,拖不起。”
“所以就可以牺牲生态环境?”虞知柚放下水杯,玻璃与桌面轻磕,发出清脆一响,“萧总,生态补偿和修复,不是选择题的备选项。”
“我没说要牺牲。”萧宴祁打断她,眼神锐利起来,“我要你帮我。”
“什么?”
“项目继续,但严格按照最高环保标准执行。原有的生态缓冲带不仅保留,还要拓宽、优化。鱼塘清淤活水,引入本地水生植物;那几棵树不够,外围再补种两倍数量的乔木和灌木。”他语速平稳,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方案,“所有施工环节,增加环保监理,实时数据对你公开。产生的建筑废料,百分之九十以上就地资源化利用。”
他提出的方案之详尽、标准之苛刻,甚至超出了常规环评要求。虞知柚愣住了。这和她预想的“威逼利诱”或者“推诿塞责”完全不同。
“为什么?”她下意识问。
萧宴祁沉默了几秒,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城市天际线。“我爷爷是渔民,老家原来就在那片区域附近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一些,褪去了些许锋芒,露出底下一点真实的质地,“后来水脏了,鱼没了,村子散了。他临走前,还念叨着以前水清鱼肥的时候。”
他转回视线,看着她:“三千万对我来说,只是个数字。但有些东西,钱买不回来。底下人胡来,是我疏忽。可项目本身,关系到几千户家庭的安置和未来十几年的区域发展,也不能因噎废食。”
他走到她面前,再次拿起那本《高级环评师手册》,翻到扉页,指尖拂过那行字。“‘专治各种BKING’,”他念着,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、近乎自嘲的弧度,“虞工,我承认,在工地上那些……是有点欠治。但现在,我需要一个真正能‘治’住这个项目环保关的人。不是做样子,是动真格。”
他把书递还给她。“你来当这个项目的特别环境顾问,拥有最高监督权和一票否决权。我的团队,全力配合你。目标只有一个:在项目顺利推进的同时,把那片地方,变得比我爷爷记忆里的还要好一点。”
他看着她的眼睛,眼神里没有了轻佻,也没有了压迫,只剩下一种坦荡的、近乎郑重的邀请,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期待?
虞知柚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。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书,那行字似乎变得有些烫手。他的提议超出了她的预期,甚至超出了她过往所有的职业经验。风险巨大,但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……
“我需要看到正式授权文件,以及详细到每日施工节点的环保预案。”她抬起头,语气恢复了专业性的严谨,“并且,我有权随时独立检测,数据同步公开。”
“可以。”萧宴祁答得毫不犹豫。
“如果过程中有任何一点不符合协议……”
“你可以立刻行使否决权,并保留再次举报的权利。”萧宴祁接过她的话,“我亲自向你爷爷道歉。”最后半句,他说得有点突兀,但眼神没躲。
虞知柚顿了顿,忽略掉最后那句话带来的微妙异样。“好。”她终于点头,“我接受。”
萧宴祁眼底深处,那丝紧绷似乎松开了。他伸出手:“合作愉快,虞顾问。”
虞知柚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,握了上去。“希望萧总言出必行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虞知柚成了工地上最特殊的存在。她没有办公室,只有一张随时移动的折叠桌和一堆检测仪器。萧宴祁撤掉了之前那些阳奉阴违的工头,换上了一批他自己亲自挑选、严格培训过的人。他本人也几乎泡在了工地上,花衬衫和金链子再没出现过,取而代之的是便于活动的深色工装,墨镜倒是常戴,用来挡尘土和烈日。
两人每天的交流都围绕着pH值、悬浮物、土壤压实度、乔木移植存活率、生态沟渠的宽度和坡度……争吵是家常便饭。
“这片硬化面积必须缩减百分之十五!”虞知柚指着图纸,毫不退让。
“缩减百分之十五,地下管线就要重新排布,成本和时间都要增加。”萧宴祁皱眉。
“那就增加。或者,采用我上次建议的透水铺装方案,虽然初期投入高,但长期生态效益和后期维护成本更低,数据模型显示……”
“模型给我看。”
“这里。”
“……啧,算你狠。改!”
“夜间施工必须全时段开启降噪屏障,分贝监测仪我会盯着。”
“虞工,工期……”
“萧总,协议第三条第二款。”
“……开!全都给我打开!”
“这批回填土有机质含量不达标,退回去。”
“供应商说这是最好的了……”
“标准在这里。换掉,或者我否决今天的所有土方作业。”
“……换!立刻换!”
争吵、数据、图纸、施工现场的尘土和汗水。虞知柚雷厉风行,寸土不让。萧宴祁从最初的蹙眉、争论,到后来渐渐变成揉着眉心说“按虞顾问说的办”。他执行力惊人,一旦拍板,下面没有任何打折扣的余地。
工地上悄悄流传开新的说法:以前是萧老板说了算,现在是虞工说了算。而萧老板……听虞工的。
除了工作,他们几乎没有别的交流。直到一个暴雨突至的傍晚。突如其来的雷雨让工地瞬间泥泞,虞知柚为了抢收一批刚取样的水样,滑倒在临时开挖的沟渠边,仪器箱脱手,人也崴了脚。
是萧宴祁第一个冲过来,甩开想帮忙的工人,一言不发地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头上挡雨,然后小心地扶起她,查看她扭伤的脚踝。
“能走吗?”
“仪器……”虞知柚疼得吸气,却还惦记着样本。
萧宴祁回头吼了一句:“把虞工的东西全部收好,一样不准丢!”然后转过身,在虞知柚还没反应过来时,已经弯下腰,手臂穿过她的膝弯,将她稳稳打横抱了起来。
“萧宴祁!你干什么!”虞知柚惊得忘了疼。
“别动。”他声音压过雨声,带着不容置疑,“样本比你的脚重要?虞工,你这工作态度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?”
他抱着她,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泥泞的工地,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越野车。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流下,他的工装很快湿透,贴在身上,透出坚实的轮廓。虞知柚被他圈在怀里,隔着湿冷的衣物,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度和稳定有力的心跳。她僵着身体,耳朵尖莫名有点热。
车里,他翻出干净毛巾扔给她,又找出常备的药油,语气硬邦邦的:“自己擦,还是我帮你?”
“……我自己来。”虞知柚飞快抢过药油。
那天他送她回家,到了楼下,他下车,绕过来替她拉开车门,伸手想扶,虞知柚已经自己忍着痛挪了下来。
“谢谢。”她低声道。
“明天别来了,休息。”他站在雨幕里,看着她。
“不行,明天有混凝土浇筑,控尘措施必须现场盯着。”
萧宴祁盯了她几秒,最后只丢下一句:“随你。”转身上车,引擎轰鸣着离去。
第二天,虞知柚拄着临时买的拐杖出现在工地时,发现她常待的那个区域,撑起了一把巨大的遮阳伞,下面摆好了桌椅,甚至还有个保温壶,里面是温度刚好的红枣茶。工人们眼神飘忽,没人承认是谁干的。
时间在忙碌和摩擦中流逝。鱼塘清淤后引入了活水,种上了鸢尾和芦苇;规划保留的树木周围立起了坚固的保护围栏,新补种的树苗在专门铺设的灌溉系统下生机勃勃;工地的扬尘和噪音被严格控制在标准之下;建筑废料破碎后,变成了铺设临时道路的基材……
原本可能沦为又一处生态伤疤的土地,正在一点点变成规划图里那个绿意盎然的生态社区雏形。连最初对此抱有疑虑的周边居民,态度也慢慢转变。
最终验收那天,阳光很好。相关部门的专家、社区代表齐聚。各项检测数据完美达标,甚至多项指标优于设计标准。虞知柚作为特别环境顾问,做了最终陈述,条理清晰,数据翔实。掌声响起时,她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。
萧宴祁站在人群边缘,还是那身工装,戴着墨镜,抱着手臂。隔着一段距离,虞知柚似乎看到他嘴角向上弯了一下。
仪式结束,人群散去。虞知柚收拾好自己的东西,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已然不同的土地,准备离开。
“虞顾问。”萧宴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她回头。他不知何时摘了墨镜,走到她面前。夕阳给他轮廓镀上一层金边。
“辛苦。”他说。简单的两个字。
“分内之事。”虞知柚回答,顿了顿,又说,“你的团队,执行力很强。”
“是你要求严。”萧宴祁看着她,目光有些深,“硬骨头名不虚传。”
虞知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移开视线:“没什么事的话,我先……”
“有件事。”萧宴祁打断她,从工装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,递到她面前。
是那本《高级环评师手册》。书页看起来比之前更旧了一些,显然是经常被翻阅。
“物归原主。”他说。
虞知柚接过,指尖碰到书脊,有些疑惑他特意还书的举动。
“翻开看看。”萧宴祁示意。
虞知柚翻开扉页。她那行“专治各种BKING”的旁边,多了一行字。字迹遒劲有力,是萧宴祁的笔迹:
【已接受治疗,疗效显著。申请长期顾问,可否?】
下面还有一行小字,像是后来补充的:
【PS:不戴金链子,不砍树,工资你开。】
虞知柚看着那两行字,耳根的温度一点点攀升,握着书的手指微微收紧。她抬起头,看向眼前这个男人。他依旧站得笔直,眼神却不再有最初的轻狂或后来的审视,只有一种清晰的、等待的认真,甚至…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风拂过新栽的树苗,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。
“萧总,”虞知柚开口,声音比平时轻,却很清楚,“根据《环境保护法》第五条,一切单位和个人都有保护环境的义务。”
萧宴祁眉头微挑,等待下文。
“作为专业环评师,”她继续,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一个极小的、却真实存在的弧度,“监督并协助相关单位和个人履行此项义务,是我的职责。”
她合上书,抱在胸前,迎上他的目光。
“所以,你的申请,原则上批准了。具体待遇和职责范围,”她顿了顿,“我们需要详细谈一谈。”
萧宴祁看着她眼中那抹清亮的光,愣了一瞬,随即,那点紧张彻底化开,变成一种明亮而舒展的笑意,从他眼底漫开,直至唇角。
“好。”他说,伸出手,“那……虞顾问,我们谈谈。”
这一次,虞知柚没有犹豫,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。
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,融在一起,落在他们亲手守护的、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。远处,新移植的树苗在微风里轻轻摇晃,嫩绿的叶片,闪烁着温柔的金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