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至元二十八年,大都城的雪总比往年来得早。刚过重阳,鹅毛大雪便封了街巷,将巍峨的钟楼裹成一座冰雕。负责钟楼报时的更夫老王头裹紧羊皮袄,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钟楼走,心里直犯嘀咕——这已经是第三晚了,每当子时敲响,钟楼顶层总会传来奇怪的呜咽声,像女人哭,又像风吹过破窗的啸叫。
钟楼始建于至元八年,高三十六丈,是大都城的制高点。老王头守钟三十年,见证过忽必烈登基时的盛况,也熬过了阿合马专权时的压抑,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景象。前两晚他只敢缩在底层值班室,任由那呜咽声在空荡的楼梯间盘旋,今早却发现,钟楼顶层的铜钟上,竟凝着一层暗红的冰碴,擦开来看,赫然是干涸的血迹。
“王伯,您可算来了!”守钟的学徒小豆子顶着一张惨白的脸,从值班室里冲出来,“昨晚……昨晚那声音更清楚了,还伴着脚步声,就在咱们头顶!”
老王头咽了口唾沫,掏出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大口,烈酒灼烧着喉咙,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。他年轻时跟着父亲学过些驱邪的法子,怀里常年揣着一张用朱砂画的护身符,此刻却觉得那薄薄的黄纸根本不管用。“怕什么,”他强作镇定,“许是风雪太大,吹动了钟绳,再不然,就是哪只野狗钻进了顶层。”
话虽如此,当两人提着灯笼踏上楼梯时,老王头的腿还是忍不住打颤。钟楼的楼梯是盘旋而上的木梯,年久失修,每踩一步都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,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。灯笼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,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壁画变得狰狞可怖,画中原本庄严的佛像,此刻竟像是在咧着嘴笑。
走到第三层时,呜咽声突然清晰起来,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低语,像是在诉说什么委屈。小豆子吓得腿一软,差点摔下楼梯,被老王头死死拽住。“别出声,跟着我走。”老王头压低声音,从怀里摸出护身符攥在手心,一步步往上挪。
顶层的门虚掩着,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,吹得灯笼火苗直晃。老王头深吸一口气,猛地推开门——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那口重达千斤的铜钟静静悬挂在中央,钟身上的暗红冰碴比今早更多了,像是凝固的血泪。而在铜钟下方,竟站着一个身穿青色襦裙的女子,长发披肩,脸色苍白如纸,正背对着他们低声啜泣。她的裙摆湿漉漉的,滴落在地上,瞬间凝结成冰。
“你……你是谁?为何在此作祟?”老王头握紧护身符,声音因恐惧而沙哑。
女子缓缓转过身,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庞,只是双眼空洞无神,眼角挂着晶莹的冰珠。“我叫苏婉,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“三年前的今夜,我在这里被人害死,抛尸于钟下。我的怨气不散,日夜被铜钟的钟声折磨,只求有人能为我昭雪沉冤。”
小豆子吓得浑身发抖,躲在老王头身后不敢出声。老王头虽然也怕,但三十年的阅历让他多了几分镇定。“你说你被人害死,可有证据?害你的人是谁?”
苏婉的目光落在铜钟上,声音陡然变得凄厉:“害我的人是前中书省平章政事桑哥的爪牙!三年前,我父亲是江南的一名官员,因弹劾桑哥贪污受贿,被他罗织罪名害死。我千里迢迢来大都鸣冤,却被桑哥的人掳到这里,惨遭杀害。他们将我的血涂在铜钟上,说要让我永世不得超生,被钟声镇压!”
说到此处,苏婉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,周围的温度骤降,灯笼的火苗几乎要熄灭。“我不甘心!桑哥虽已被处死,但他的爪牙仍在,我的冤屈还未昭雪!每当子时钟声响起,便是我最痛苦的时候,那钟声像利刃一样割着我的魂魄……”
老王头心头一震。桑哥专权时,确实贪赃枉法,残害忠良,三年前被忽必烈下令处死,没想到他的爪牙还在为非作歹。他看着苏婉痛苦的神情,心中的恐惧渐渐被同情取代。“姑娘放心,我虽只是个守钟人,但也懂得公道。你的冤屈,我一定想办法为你昭雪!”
苏婉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身形稳定了些:“多谢老伯。若能找到我的尸骨,将其安葬在父亲墓旁,再将害我的人绳之以法,我的怨气便可消散。我的尸骨……被藏在钟楼的地基之下。”
话音刚落,苏婉的身影便化作一缕青烟,消失在寒风中。周围的温度渐渐回升,灯笼的火苗重新变得明亮。铜钟上的暗红冰碴开始融化,顺着钟身流下,在地上汇成一滩暗红色的水渍。
老王头和小豆子瘫坐在地上,半天缓不过神来。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老王头才挣扎着站起来,对小豆子说:“豆子,此事非同小可,咱们得赶紧去报案。”
两人顶着大雪,跌跌撞撞地跑到顺天府。府尹听完他们的讲述,起初并不相信,认为是两人连日守钟,精神恍惚所致。但架不住老王头再三恳求,又听说铜钟上有血迹,便派了衙役跟着他们去钟楼查验。
衙役们在钟楼顶层果然发现了暗红色的血迹,又在地基之下挖出了一具早已腐烂的女尸,身上还穿着残破的青色襦裙。府尹这才相信了老王头的话,当即下令彻查三年前苏婉父亲被冤杀一案。
经过一番调查,衙役们很快找到了当年害苏婉的那几个桑哥爪牙。他们如今都已改头换面,有的在大都城里做着小生意,有的甚至混入了官府当差。府尹下令将他们全部抓捕归案,严刑审讯之下,几人终于承认了当年的罪行。
原来,苏婉的父亲确实是因弹劾桑哥而被冤杀,苏婉来大都鸣冤时,被桑哥的亲信发现。他们怕苏婉的事情败露,便将她掳到钟楼杀害,将尸骨埋在地基之下,还听信妖道之言,将她的血涂在铜钟上,想用钟声镇压她的魂魄。桑哥倒台后,这几人便隐姓埋名,以为此事会永远尘封。
案件查明后,府尹将这几个爪牙判处死刑,还苏婉父女一个公道。老王头则按照苏婉的嘱托,将她的尸骨妥善安葬在江南她父亲的墓旁。
葬礼那天,江南下起了小雨,仿佛在为苏婉的冤屈得以昭雪而落泪。老王头站在墓前,望着墓碑上“故女苏婉之墓”几个字,心中百感交集。
回到大都后,老王头依旧守着钟楼。每当子时敲响,铜钟的声音变得格外洪亮、清澈,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呜咽声。有人说,苏婉的怨气已经消散,化作了守护钟楼的神灵;也有人说,是忽必烈的英明神武,感动了上天,让冤屈得以昭雪。
只是从那以后,每当大雪纷飞的夜晚,有人会看到钟楼顶层站着一个身穿青色襦裙的女子,静静地望着大都城的方向,脸上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。而老王头守钟时,总会多带一壶酒,在钟楼顶层洒下三杯,敬那位沉冤得雪的姑娘。
元大都的雪年复一年地下着,钟楼的钟声日复一日地响着,诉说着这段跨越生死的冤屈与公道。而老王头的故事,也随着钟声传遍了大都城的大街小巷,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,警示着世人:公道或许会迟到,但绝不会缺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