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省,裴书昀的生活在争吵后,似乎一切照旧,却又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。
考研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变小,书桌上的资料堆得像小山。裴勇依然准时送来切好的水果和温热的牛奶,但敏锐地察觉到女儿偶尔对着书本发呆的时间变长了,不是困倦的那种,而是带着点心事。
裴书昀确实有心事。那场突如其来的争吵,像一颗石子投入她逐渐平静的心湖。最初的愤怒平息后,是一种复杂的困惑和隐隐的失落。
她反复看着自己发出的那些尖锐的话。“幼稚”、“自私”、“被宠坏的孩子”——这些词对她而言其实很重,她平时几乎不会这样对人说话。
但那一刻,看到对方那种全盘否定她努力、并将自身阴暗情绪肆意倾倒的姿态,一种保护自己边界的感觉油然而生。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父亲身后抱怨的小女孩了,她的“独立”也包括了拒绝接受不公正的情绪投射。
然而,当她回到日常,在图书馆埋头苦读,在食堂独自吃饭,或是深夜揉着酸涩的眼睛时,那个匿名头像的灰暗,会让她心里某个角落轻轻空一下。她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回想之前的对话——他别扭的安慰(如果能算安慰的话),他提起兄弟时偶尔流露的温度,还有他对自己那个“控制狂干爹”复杂难言的态度。那些碎片拼凑出的,似乎并不全然是一个“自负讨厌鬼”的形象。
“我是不是……说得太过分了?”一天晚上,她对着再也刷不出新回复的私信窗口,轻声问自己。毕竟,他最后那些话,听起来像是经历了很大的挫折。“真正的世界复杂黑暗得多”、“连累最重要的人”……这些话背后,或许有她无法想象的沉重?
但这种念头很快又被另一个声音压下去:“难道因为他可能遇到了难事,就有权随便冲我发脾气吗?关心又不是纵容。” 她想起父亲裴勇的话:爱和关心需要有边界,无论是给予还是接受。她珍视那个匿名网友曾带来的、不同于现实生活的交流感,但这不代表她要无限度包容对方的负面情绪。
于是,她采取了沉默。没有再去动那个聊天窗口,论坛的动态更新也恢复了纯粹的日常记录,只是少了之前那种隐隐约约的、期待某个特定对象回应的心情。
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学习,用实实在在的知识积累和模拟考成绩的提升,来确认自己的成长和价值。
偶尔,她会在夜深人静时,点开对方的资料页面(依然只是匿名ID),看到最后登录时间在不断更新,说明他还在,只是不再与她有交集。
这种认知,让那份失落变得具体而清晰,但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态度:如果对方不先正视问题,那么这段关系或许本就建立在脆弱的基础上。
她的生活依然围绕着父亲、考研、以及对未来的些许憧憬。只是心里某个角落,多了一份经过争吵洗礼后的冷静,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、等待尘埃落定的静默。
冷战如同一场无声的战争,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静静蔓延。
在老旧厂房,熙蒙的自我隔离引起了兄弟们的担忧。熙旺几次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将热好的饭菜放在他门口。胡枫通过监控数据流,发现熙蒙在进行一些远超必要程度的系统攻击模拟,皱了皱眉,但没打扰。小辛和阿威试图活跃气氛,讲笑话、打闹,但缺少了熙蒙偶尔从房间传出的一句嫌弃吐槽,似乎总少了点什么。仔仔默默在熙蒙门口放了一盒缓解眼疲劳的眼药水和几贴膏药。
熙蒙并非毫无感知。门口的饭菜、兄弟间刻意提高音量的说笑、还有那些不起眼的小东西,都像细微的暖流,试图渗透他自我修筑的冰壳。这让他更加难受——他差点将这群人带入险境,他们却还在关心他。这种反差,加深了他的自我谴责。
而在裴书昀的世界,裴勇察觉到女儿似乎结束了某段“网聊”关系,学习更加专注,但偶尔会显得过于安静。他没有追问,只是增加了夜宵的花样,有时是酒酿圆子,有时是蒸蛋,用食物传递着无声的支持。裴书昀吃着父亲精心准备的食物,心里会想:那个人的干爹,也会用这种默默的方式表达关心吗?还是只有惩罚性的“西湖醋鱼”?
转折发生在一次极偶然的“窥视”。
熙蒙在完成一轮系统压力测试后,精神极度疲惫,恍惚中点开了论坛页面,并非想联系,只是一种惯性般的“巡视”。他看到了裴书昀最新的一条动态,没有配图,只有简单一句:
【书昀今天也在躺平】:做完了最后一套模拟题。不管结果如何,尽力了。谢谢所有陪伴。晚安。
时间显示是十分钟前。文字平静,甚至有些疲惫,但没有任何抱怨或矫情,只有一种走过漫漫长路后的、坦然的交代。那句“谢谢所有陪伴”,像一颗小石子,轻轻投入他沉寂的心湖。
他忽然想起,在最开始,她抱怨父亲逼她独立时,那种张牙舞爪的脆弱;而如今,她面对考研这样更大的压力,反而变得沉静。她的成长,是实实在在的。而他呢?他还在因为一次计划的挫败、一次情绪的失控,就把自己囚禁在数据和自我怀疑的牢笼里。
到底谁更幼稚?谁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?
这个反问,像一道锐利的光,劈开了他多日来的阴郁。他看着自己屏幕上那些冰冷的代码和监控画面,又看了看那条简单却充满力量的论坛动态。两个世界,两种面对挫折的态度,高下立判。
长久以来的骄傲(或者说自负)不允许他继续这种状态。逃避、自我放逐、甚至将对自身无能的怒火迁怒于人,这才是最“懦弱”和“被宠坏”的行为。傅隆生教导他们的是直面危险、承担后果,而不是躲起来舔舐伤口。
一种强烈的、想要修正什么的冲动,压过了所有的难堪和别扭。他坐直身体,手指悬在键盘上,不再是为了编写攻击程序或加固防火墙,而是为了打出一句人类语言中最简单、却也最需要勇气的话。
他删删改改,去掉了所有为自己开脱的潜台词,去掉了所有技术性的比喻,只剩下最核心的认错。然后,按下了发送。
【匿名用户89757】:对不起。那天是我情绪失控,说了过分的话。你说得对。很抱歉。
消息发送出去的瞬间,他感到的不是轻松,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空白,以及一丝微弱的、等待审判的忐忑。他关掉了论坛页面,没有再刷新。
道歉是他的责任,而是否接受,是她的权利。
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在这个由数据和电波连接的遥远关系里,他并非掌控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