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比利亚的浅滩很少有这么好的天气。
阳光把海水晒得暖洋洋的,碎金似的光点在浪尖上跳,远处的白帆像停在蓝天上的云。利维坦蹲在沙滩上,用树枝画着歪歪扭扭的船,沙粒粘在他被海水浸湿的裤脚,带着咸涩的暖意。
这是他在这里守灯塔的第三个夏天。没有海嗣,没有畸变,只有每天涨落的潮、归航的渔船,和偶尔被浪冲上岸的贝壳。他几乎要忘了那些剑影与血痕,忘了深海的阴冷,只记得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温度,像某种失而复得的恩赐。
“你的船少了根桅杆。”
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,带着海水的清冽,像冰泉流过鹅卵石。利维坦猛地回头,手里的树枝“啪”地掉在沙上。
夕阳的金辉里,站着个穿深蓝色长裙的姑娘。银色的长发松松地编了条辫子,垂在肩头,发尾还沾着几星水珠。她赤着脚,脚踝边散落着几个刚捡的贝壳,其中一个紫莹莹的,正被她用指尖轻轻转着玩。
是斯卡蒂。
利维坦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,像被浪打偏的船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喉咙却像被沙粒堵住,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自己画的“船”旁边,弯腰捡起那根树枝。
“应该这样。”她的指尖很稳,在沙上添了根斜斜的桅杆,又画了面小小的帆,“以前在船上见过,这样的船能抗住更大的浪。”
“你……”利维坦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你也懂这个?”
斯卡蒂直起身,转头看他。阳光落在她眼尾,把那抹总是淡淡的疏离融化了些,露出点浅淡的笑意,像浪尖偶尔泛起的白。“嗯,跟着船队跑过几年船。”她顿了顿,举起手里的紫贝壳,“这个给你,颜色很像你灯塔的灯。”
贝壳被递到他面前,带着她指尖的微凉,和阳光晒过的暖意。利维坦接过时,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,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,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。
“谢谢。”他低声说,把贝壳小心翼翼地放进裤袋,像藏起一颗会发光的星。
那天他们就那样坐在沙滩上,看潮水一点点漫上来,又退下去。斯卡蒂说她是随船来补给的,负责整理渔获,偶尔会来浅滩捡贝壳;利维坦说他守着那座老灯塔,晚上会点亮灯,给归航的船指方向。
他们没说深海,没说过往,只聊海浪的规律,聊哪种贝壳最适合串成手链,聊远处那片礁石区藏着最肥美的海蟹。
夕阳沉进海里时,斯卡蒂站起身,拍了拍裙摆上的沙。“我要回去了,船明天一早出发。”
利维坦也跟着站起来,心里莫名有点空。他看着她走向岸边的背影,忽然鼓起勇气喊:“斯卡蒂!”
她回过头,眼里带着询问。
“明天……”他的耳尖有点热,指了指不远处的礁石,“那里会有荧光藻,晚上会发光,像星星掉在水里。”
斯卡蒂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,这次的笑意很明显,像潮水漫过沙滩,温柔地漫到眼底。“好啊。”她说,“明天晚上,我来找你。”
那天晚上,利维坦把那枚紫贝壳放在灯塔的窗台上。灯光透过贝壳,在墙上投下一片晃动的紫光,像片小小的海。他守在灯旁,看着远处的海面,第一次觉得,这漫漫长夜,好像也没那么难等。
第二天傍晚,斯卡蒂真的来了。她换了条浅灰色的裙子,手里提着个小篮子,里面装着刚烤好的鱼干,带着焦香的海味。
他们并肩坐在礁石上,看着潮水带来成片的荧光藻,蓝绿色的光点在浪里浮浮沉沉,真的像撒了一地的星星。
“你看。”利维坦指着最亮的那片,“像不像你头发的颜色?”
斯卡蒂低头笑了,没说话,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块鱼干。咸香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时,利维坦偷偷看她,发现她的侧脸在荧光里柔和得不像话,银白的发丝上沾着点水光,像落了片月光。
海浪轻轻拍打着礁石,发出温柔的声响,像谁在低声哼着歌。
“利维坦。”斯卡蒂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你守着灯塔,会不会觉得孤单?”
“以前会。”他看着她的眼睛,认真地说,“现在……好像不会了。”
她的睫毛颤了颤,转过头,继续看着海里的荧光。过了一会儿,她从篮子里拿出一根绳子,还有几颗白天捡的贝壳,开始慢慢地串。绳子的打法很特别,利维坦看着看着,忽然想起什么——那是“归航”结的另一种编法,更松,更软,像在说“别担心,我会回来”。
“给你。”她把串好的贝壳手链递给他,上面最显眼的,就是那枚紫贝壳。“戴着它,就像……带着片海。”
利维坦接过手链,指尖碰到她的,这次没有躲开。他慢慢地、笨拙地把链子戴在手腕上,贝壳贴着皮肤,凉凉的,却让人安心。
“那我也送你个东西。”他想起什么,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,打开,里面是颗打磨得很光滑的鹅卵石,上面用刻刀浅浅地画着两只海豚,依偎在一起。“我刻了很久,不太好看……”
斯卡蒂接过去,指尖摩挲着石头上的纹路,眼眶忽然有点热。她把石头握紧在手心,像握住了一块被阳光晒暖的海。
那天他们待到很晚,直到荧光藻随着退潮消失,才一起往回走。
“下次回来,我教你编渔网。”斯卡蒂说。
“好啊,”利维坦笑,“我教你怎么用灯塔的望远镜,能看到最远的船。”
他们没说“再见”,只说“下次见”。
后来,斯卡蒂的船每次靠岸,都会来找他。有时是在沙滩上捡一天的贝壳,有时是坐在灯塔里听他讲过往的船故事,有时只是并肩坐着,看一整夜的海。
利维坦手腕上的贝壳手链越来越旧,却被他擦得锃亮;斯卡蒂的口袋里,总装着那颗刻着海豚的石头,被体温焐得温热。
没人知道他们曾在另一个世界,隔着深海与浪涛,追逐过一场无望的梦。
但在这个世界,阳光正好,海浪温柔,他们有大把的时间,可以慢慢走,慢慢等,慢慢把“下次见”,变成“一直都在”。
灯塔的光依旧每晚点亮,只是现在,它照亮的不只是归航的船,还有岸边那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,和一片再也不会被阴影笼罩的、属于他们的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