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

深海的压强像无数只冰冷的手，攥着利维坦的肺腑。他背着自制的简易氧气瓶，手里的探照灯在漆黑的海水中切开一道惨白的光，光柱所及之处，只有摇曳的海草和沉默的礁石。

这里是阿戈尔遗迹的深处，是斯卡蒂最后一次传送信号消失的坐标。三年来，他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，改装了潜水设备，一次次潜入这片被诅咒的海域，像个偏执的打捞者，搜寻着那个他明知早已不可能鲜活的身影。

探照灯的光忽然顿住了。

在一块巨大的、覆盖着墨绿色海藻的礁石下，躺着一个熟悉的轮廓。银色的长发在海水中散开，像一蓬失了光泽的海藻，缠绕着破碎的衣角。那把比人还高的巨剑斜插在旁边的沙地里，剑刃上的裂痕清晰可见，却依旧牢牢握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里。

是斯卡蒂。

利维坦的氧气瓶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，他却浑然不觉。他颤抖着游过去，探照灯的光打在她脸上——她的眼睛闭着，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海沙，表情平静得像只是睡着了，只是那苍白的肤色和毫无起伏的胸口，在无声地诉说着终结。

他伸出手，想去碰她的脸颊，指尖却在中途停住，怕惊扰了这场漫长的沉睡，也怕触到那片早已失去温度的冰冷。

三年来的搜寻、期盼、自我欺骗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。原来他要找的不是一个奇迹，只是一具能让他彻底死心的证明。可当这证明真的摆在眼前时，他才发现，死心比抱着幻想更痛，像被深海的暗流生生扯开了灵魂。

他缓缓摘下氧气面罩，海水立刻涌进鼻腔，带着咸涩的腥气，呛得他喉咙生疼。但他没管，只是凑近她，用几乎要被海水淹没的声音低语：“斯卡蒂……我找到你了。”

声音在水中扩散，微弱得像气泡破裂。

他开始清理她身上的海藻，动作笨拙而轻柔，像在打理一件易碎的珍宝。她的衣襟上有个狰狞的伤口，边缘已经被海水泡得模糊，那是为了挡下致命一击留下的——他认得，和他心口那道旧伤的位置，一模一样。

原来她最后想护住的，还是他。

利维坦笑了，眼泪混着海水从眼角滑落，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。他解下自己的潜水服，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，上面还留着她当年系过的船绳痕迹。他躺在她身边，礁石的冰冷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，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宁。

他伸出手，轻轻握住她那只握着剑柄的手。她的手指早已僵硬，却依旧保持着紧握的姿态，仿佛即使沉入深海，也要守护着什么。利维坦用自己的手，一点点将她的手指掰开，然后重新握住，十指相扣。

“他们说，深海里的爱会变成化石，永远不会腐烂。”他贴着她的耳边，气息在水中形成细小的气泡，“我信了。”
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盒，里面是那半块她的鳞片，还有他这三年来捡的、最像她眼睛颜色的贝壳。他把铁盒塞进她的手心，让她的手指重新攥紧。

“以前总想着教你什么是爱，”他的意识开始模糊，缺氧带来的眩晕感像潮水般涌来，“现在才知道……原来我们早就学会了，用最笨的方式。”

探照灯的光芒渐渐暗淡，最后彻底熄灭，将两人重新抛回无边的黑暗。只有紧握的手，在寂静的深海里，形成一个无人知晓的、永恒的结。

利维坦的呼吸越来越微弱，他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，和身边的人渐渐趋同。在彻底失去意识前，他仿佛听见了海浪的声音，很轻，像她曾在他耳边说过的那句“浪有它的方向”。

是啊，他们的方向，从来都只有彼此。

沉入海底的，不只是两具相拥的躯体，还有一份迟到了太久、却终于得以完整的爱。在这片隔绝了阳光与喧嚣的深海里，没有分离，没有追逐，只有永恒的沉睡，和那句终于能说出口的、跨越生死的“在一起”。

后来，再也没有人找到他们。

只有偶尔有深潜的勘探者说，在阿戈尔遗迹的礁石下，见过两具相拥的骸骨，他们的手指紧紧扣着，仿佛连死亡都无法将他们分开。而那把插在旁边的巨剑，剑穗上的贝壳早已被海水磨平，却依旧在暗流中轻轻晃动，像在诉说一个沉在海底的、刻骨铭心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