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比利亚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,海浪卷着碎冰拍击礁石,发出沉闷的呜咽,像谁在水下哭。
利维坦的小屋漏了风,他裹着件磨得发亮的旧大衣,坐在壁炉前,手里摩挲着那根发白的船绳。火快灭了,他却懒得添柴,任由寒气从脚底往上爬——冷点好,冷了就不会总想起她体温的错觉。
桌上的铁盒敞着,里面的“藏品”被他倒了一地。贝壳手链的残骸、巨剑的碎片、泡胀的海星……他一片一片捡起来,对着火光看,试图从那些冰冷的物件上,找出哪怕一丝活过的温度。
直到指尖触到一块边缘锋利的贝壳,割破了皮肤。血珠渗出来,滴在那块斯卡蒂掉落的鳞片上,瞬间被吸收,没留下一点痕迹。
他忽然笑了,笑得肩膀发颤。
“殉情……”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字,像在品尝什么苦涩的药。以前听老渔夫讲过这种故事,说深海里的恋人若是分离,活下来的那个会跟着潮汐走,直到被大海吞没,去和爱人相会。那时他只当是哄孩子的传说,觉得人哪有那么傻,傻到要跟着虚无缥缈的影子走。
可现在,他摸着胸口那处总在阴雨天发疼的旧伤——上次为了捡被浪卷走的贝壳手链,他被礁石撞破了肋骨。医生说再深一点就伤到心脏了,他却摸着伤口笑,觉得离她又近了些。
原来“傻”是会传染的,从他决定守在这片海开始,就已经染上了。
昨夜又梦到她了。梦里她站在退潮的沙滩上,赤着脚,银色的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肩上,回头对他笑,眼睛里有深海的光。“利维坦,”她说,“浪要来了。”
他想跑过去抓住她,脚下却像灌了铅,只能眼睁睁看着潮水漫过她的脚踝、腰腹、胸口……直到那抹银色彻底消失在灰蓝色的浪里。他在梦里尖叫,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地上,额头磕在床沿,渗了血。
窗外的风更紧了,夹杂着海浪的咆哮。他忽然站起身,走到墙角,拿起那把磨得锋利的鱼叉——是他亲手打磨的,用来清理靠近小屋的海嗣,也用来……
他推开门,迎着刺骨的寒风,一步步走向海边。
潮水正涨得猛,浪头像愤怒的野兽,拍打着沙滩,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,冷得像刀割。他没停,径直走进海水里,冰冷瞬间包裹了他,从脚尖到心脏,冻得他几乎失去知觉。
“斯卡蒂,”他对着翻涌的海面笑,血从额头滑落,滴进水里,晕开一小片红,“他们说这是传说……可我想试试。”
他想起她系船绳时的样子,指尖的动作很轻,像在摆弄什么易碎的珍宝;想起她喝他煮的海菜汤时,睫毛垂着,没说好不好喝,却把碗底都舔干净了;想起最后一次见她,她转身走向海平面的背影,坚定得像要去赴一个早就约定好的约。
原来她早就知道结局。只有他,像个执迷不悟的孩子,守着空盒,等着一场不会来的归航。
海水没过胸口时,他感觉到窒息的压力,肺部像要炸开。意识模糊间,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梦里的场景——斯卡蒂站在浪里,朝他伸出手,眼睛亮得像深海的星。
“利维坦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海水的凉意,“别来了。”
“不……”他想抓住那只手,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气泡破裂的声音,“我想……见你……”
鱼叉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,沉入漆黑的海底。冰冷的海水涌入鼻腔,带着咸涩的绝望,也带着一丝奇异的安宁——原来被大海拥抱,是这样的感觉。像回到了最初的地方,像终于能追上那个被浪带走的影子。
第二天清晨,退潮的沙滩上多了一串浅浅的脚印,从海边一直延伸到小屋门口,最终消失在门槛边。像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,终于到家了。
只有那间空荡荡的小屋,壁炉里的火彻底灭了,桌上的铁盒敞着,风吹过,卷起几片贝壳的残骸,落在冰冷的地面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谁在低声说再见。
殉情从来不是传说。
是追浪人用生命,给未完的故事,画上了一个冰冷的句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