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清晨，我在鸟鸣声中醒来。

天光还未大亮，灰蓝色的晨霭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。睁开眼的瞬间，昨夜门廊下的一切——滚烫的掌心、迫近的阴影、唇上灼热的碾磨与吮吸、还有他最后仓皇逃离的背影——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，清晰得令人心悸。

脸颊瞬间烧起来。我下意识地抬手，指尖轻轻碰了碰嘴唇。

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肿胀的微刺感，以及……他干燥而用力的触觉。

心跳又开始失序。我把自己埋进枕头里，试图冷静，却只是徒劳。空气里仿佛还飘浮着他浴衣上淡淡的线香气息，和他滚烫呼吸留下的痕迹。

就这样怔怔地躺了不知多久，直到隔壁道场传来熟悉的、晨练开始的低沉呼喝声，才猛地回过神。

他……已经醒了。在道场。像往常一样。

这个认知让我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，却又生出一丝更复杂的忐忑。昨夜那个失控的、近乎凶狠地亲吻我的他，和此刻在道场中一丝不苟练习剑道的他，真的是同一个人吗？

我起身，洗漱，换好校服。镜子里的人眼下有淡淡的青影，但嘴唇……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。只有我自己知道，那里被烙印了什么。

走到厨房准备早餐时，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后院。篱笆那边，道场的门紧闭着，只有规律的竹剑破空声和呼喝声传来，听不出任何异常。

他……会来吗？像往常一样取便当？还是会避开？

这个念头让我煎蛋的手抖了一下，边缘有些焦了。

七点差五分。离平时他来取便当的时间还有十分钟。

我将做好的两份便当（给他的那份，下意识地多放了两块他喜欢的照烧鸡肉）装好，放在玄关的小桌上。然后，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留在厨房或客厅等待，而是推开后门，走到了院子里。

清晨的空气清冽湿润，带着露水和青草的味道。我站在那株新栽的迷迭香旁边，假装低头查看枝叶，耳朵却竖着，捕捉着隔壁的每一丝动静。

竹剑声停了。大概是晨练告一段落。

接着，是道场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。

脚步声。沉稳，规律，正朝着这边走来。

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，手指无意识地掐住了一片迷迭香的叶子，清凉辛辣的香气沾上指尖。

脚步声在篱笆那边停下。

我慢慢直起身，转过头。

真田弦一郎站在篱笆对面。

他穿着剑道练习后的白色襦袢和深蓝色袴，额发被汗水浸湿，几缕贴在额角。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和薄汗，呼吸尚未完全平复，胸膛微微起伏。他的手里没有拿竹剑，空着。晨光从侧面打来，照亮他半边挺拔的身姿和沾着汗水的脖颈。

看到我站在院子里，他显然愣了一下，脚步有瞬间的停滞。但很快，他便恢复了平静，只是那双眼睛，在晨光中格外明亮锐利，笔直地看向我，没有丝毫闪避。

他的目光，先是飞快地扫过我的脸，在我嘴唇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，快得像错觉，随即立刻移开，落在我眼睛上。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——彻夜未眠的痕迹，挣扎过后的疲惫，但更多的是某种沉淀下来的、异常坚定的决心。

我们隔着爬满常春藤的篱笆，静静对视了几秒。

空气里有青草、露水、汗水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昨夜硝烟与苹果糖的微妙气息。

“早，惠美。”他先开口，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，带着晨练后的微喘，却异常清晰。

“……早，真田同学。”我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。

他点了点头，目光依旧锁着我。“便当……”

“在玄关，我去拿。”我转身想进屋。

“等等。”他叫住我。

我停下脚步，回过头。

他向前一步，双手放在篱笆上。那双骨节分明、昨夜曾用力捧住我的脸、箍住我的腰的手，此刻稳稳地撑在粗糙的木条上，指节微微泛白。

“有话，”他看着我的眼睛，一字一句地说，“要对你说。”

我的心猛地一缩。

该来的，总要来。无论是宣告，是道歉，还是……别的什么。

我转过身，面对着他，点了点头。“好。”

晨风吹过，常春藤的叶子沙沙作响。远处的街道传来送报摩托的引擎声，但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
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胸膛起伏，像是在积蓄力量。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，流过紧绷的下颌线，滴落在襦袢的领口。

然后，他抬起眼，目光如同出鞘的剑，笔直、锐利、毫无保留地刺入我的眼底。

“昨夜，”他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沉重，“我失礼了。”

我屏住呼吸。

“未经允许，对你做出那样的事。”他继续说，每个字都像从胸膛里挤压出来，带着灼热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认真，“这违背了我的原则，也……冒犯了你。”

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和懊悔，但随即被更强大的东西压下。

“但是，”他话锋一转，脊背挺得更直，撑在篱笆上的手收紧，指骨发出轻微的声响，“我不后悔。”
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
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我，不放过我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。

“触碰你，亲吻你，”他说出这两个词时，声音有些发颤，但目光没有丝毫动摇，“是出于我无法控制的真实情感。这一点，我无法否认，也不想否认。”

他的坦荡，近乎残忍，也近乎滚烫。

“所以，”他停顿了一下，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他全部的勇气和决心。他松开了撑在篱笆上的手，站得笔直，如同面对最庄严的仪式。然后，他微微低下头，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怔然的脸。

“藤原惠美。”

他叫了我的全名。郑重，肃穆。

我看着他。

晨光在他身后铺开，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。汗水浸湿的襦袢贴在他宽阔的肩背上，勾勒出少年人坚实而充满力量的线条。他的脸依旧严肃，甚至比平时更加紧绷，但那双眼睛里，除了决意，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、等待审判般的紧张。

他看着我，用那低沉、沙哑、却无比清晰坚定的声音，说出了那句话：

“请和我交往。”

不是疑问句“可以吗？”，不是试探“你愿意吗？”，而是直接、郑重、带着他特有方式的请求——“请和我交往。”

像一个正式的、不容回避的提案。将他昨夜失控的吻，清晨混乱的思绪，以及长久以来所有未曾言明的关注、守护、悸动，全部凝结在这短短五个字里，堂堂正正地，摆在了我的面前。

风停了。虫鸣也仿佛静了一瞬。

世界只剩下他站在晨光与汗水中，微微低头，等待着我的回答。

我看着他。看着这个在雨中为我撑伞、在病中为我守候、在烟火下为我紧握双手、在门廊下失控亲吻我、又在晨光中如此郑重请求的少年。

心底那片被昨夜搅乱的湖泊，在这一刻，忽然尘埃落定，清澈见底。

所有的慌乱，忐忑，羞涩，都被他这句坦荡而郑重的请求抚平。

我迎着他紧张而灼热的目光，轻轻点了点头。

“好。”

只有一个字。清晰，明确。

他像是没听清，瞳孔骤然放大，紧盯着我，呼吸仿佛都停止了。

我又点了点头，这次，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。“我说，好。”

他依旧僵在那里，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。只有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剧烈，和那双眼睛里，难以置信的、巨大的惊喜，如同破晓的朝阳，猛然迸发出来，瞬间点亮了他整张严肃的脸。

然后，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。

他后退一步，站直，然后，对着我，深深地、极其标准地鞠了一躬。

“非常感谢！”

声音响亮，郑重，带着如释重负的震颤，和压抑不住的、纯然的喜悦。

这过于正式的礼节，让刚才紧绷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……可爱。我忍不住轻笑出声。

听到我的笑声，他直起身，脸上还带着未散的郑重和那抹奇异的红晕，眼神却亮得惊人，像盛满了整个清晨的阳光。

他看着我笑，嘴角也几不可察地、极其笨拙地向上弯起，形成了一个生涩却无比真实的笑容。

“那么，”他清了清嗓子，努力想让声音恢复平时的沉稳，却还是泄露了一丝激动，“从今天起，藤原惠美，就是我的女朋友了。”

他说出“女朋友”三个字时，耳根又红透，但眼神却坚定无比，带着一种刚刚获得珍宝、急需宣示主权般的满足和郑重。

“嗯。”我再次点头，脸颊也热了起来。

他又深深吸了口气，像是要平复过于激烈的心跳。然后，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玄关方向。

“便当……”他提醒道，语气已经恢复了平素的平稳，只是眼底的笑意和光芒怎么也藏不住。

“我去拿。”

我转身进屋，拿起玄关桌上的两个便当袋。走回院子时，他已经等在篱笆边。

我将深蓝色的那个递给他。他接过，手指与我的指尖短暂相触，两人都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，迅速分开，又忍不住看向彼此。

他提着便当袋，看着我，嘴唇动了动，似乎想说很多，最终却只说：“放学……等我一起。”

不是询问，是陈述。是男朋友对女朋友的，理所当然的要求。

“好。”我应下。

他又看了我几秒，像要把我此刻的样子刻进脑海，然后才点了点头。

“我走了。”

“路上小心。”

他转身，走向道场。脚步依旧沉稳，但背影却似乎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和昂扬。

我站在原地，看着他消失在侧门后，才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便当袋。

“女朋友”……

这个陌生的称呼，带着他的温度、他的郑重、他清晨汗水的味道，和他那句“请和我交往”的沉沉重量，轻轻地、却无比牢固地，落在了我的心上。

晨光越来越亮，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晰。
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
而我和真田弦一郎之间，崭新的关系，也在此刻的晨光与汗水中，正式拉开了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