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上门，背靠着冰凉的门板，世界陡然安静。
院子里只剩下月光，虫鸣，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掌心滚烫，那里还残留着他手指的形状和力度，甚至能感觉到脉搏在曾经与他相贴的皮肤下突突直跳。
那句“以后也还会这样”的低沉宣告，像烙印，烫在耳膜深处。
我站了很久，直到夜风吹得裸露的脚踝有些发凉，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。木屐踩在石板路上，发出空洞的回响。走到廊下，脱掉木屐，赤脚踩上微温的木质地板。
指尖还捏着那两支苹果糖。淡紫色的手帕已经有些皱，缎带在月光下泛着柔光。我拿起一支，凑到鼻尖。甜腻的焦糖香气混合着苹果的微酸，是烟火大会的味道，也是……他小心翼翼藏在布包里一路的味道。
心里某个地方又酸又软。
我走上玄关的台阶，拉开通往室内的玻璃门。就在指尖碰到电灯开关的瞬间，身后院门的方向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异常清晰的叩响。
不是门铃。是指节叩在木门上的声音，克制，短促，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急切。
我的心猛地一提，几乎要跳出喉咙。
转过身，月光下，院门的轮廓沉默伫立。但那道叩响，绝非错觉。
是他。他折返了。
为什么？
血液瞬间冲上头顶，又在下一秒冻结。我攥紧了手里的苹果糖，糖棍几乎要嵌进掌心。赤着脚，一步一步，重新走下廊阶，穿过庭院微凉的草地，停在那扇单薄的木门前。
深吸一口气，拉开院门。
他果然站在那里。
深灰色的浴衣几乎融进夜色，只有挺直的肩线和清晰的侧脸被月光勾勒出来。他没戴帽子，黑发有些凌乱，像是匆匆折返。呼吸有些重，胸膛在浴衣下微微起伏。看到我拉开门，他像是松了口气，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，里面翻涌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决绝的情绪。
“真田……同学？”我的声音干涩，“忘了什么……”
话没说完。
他向前一步，跨过门槛，走进了院子。
动作快得不容反应。高大的身影瞬间迫近，月光被他挡住大半，阴影将我完全笼罩。他身上那股清爽的皂角气息，混合着夜风的微凉和一丝……属于他的、更加滚烫灼人的热度，扑面而来。
我们之间的距离，瞬间缩短到危险的地步。近到我能看清他浴衣领口下剧烈起伏的胸膛，近到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喷出的、灼热的气息拂在我的额发上。
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，脊背抵住了敞开的门板。
他跟着逼近。手臂抬起，不是碰触，只是撑在了我耳侧的门板上，将我困在了他与门板之间。这是一个充满侵略性、却并未真正接触的禁锢姿态。
“真田……？”我仰起头，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。月光照亮了他低垂的脸。他的眉头紧紧锁着，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，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。但那双眼睛，死死锁着我，里面燃烧着剧烈挣扎后的、破釜沉舟般的光芒。
他没有说话。只是这样看着我，呼吸沉重，胸膛起伏。撑在门板上的手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，微微颤抖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虫鸣，风声，远处隐约的车声，都褪成模糊的背景。世界缩小到这方寸的门廊下，缩小到他灼热的呼吸与我慌乱的吐息交织的狭窄空间。
他的目光，像最滚烫的烙铁，一寸寸碾过我的眉眼，鼻梁，最后，死死定格在我的嘴唇上。
那目光太具有穿透力，太具侵略性。我下意识地抿紧了唇，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浴衣的袖口。
这个细微的动作，像最后一根稻草，压垮了他苦苦维持的理智堤坝。
我看到他眼底最后那点挣扎的痕迹骤然碎裂，被一片更深、更暗、更汹涌的浪潮彻底淹没。
他撑在门板上的手猛地收回，下一瞬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，捧住了我的脸。
手掌很大，掌心滚烫，带着薄茧的粗糙感，稳稳地固定住我的下颌，指尖陷进我耳后的皮肤。力道有些重，带着一种不容逃离的决绝。
我浑身僵住，瞳孔放大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他的脸，在视野中急速放大。
带着夏夜微凉气息的、柔软却紧抿的唇，就这样，毫无预兆地，重重地压了下来。
“唔——！”
一声短促的惊喘被堵回喉咙。
触感是温热而干燥的。最初只是唇与唇的紧密相贴，带着试探般的轻微碾压。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我的鼻翼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但这个静止只持续了不到一秒。
仿佛某种闸门被彻底冲开，他的吻骤然加深。不再是试探，而是带着蛮横的、近乎掠夺的力道。唇瓣被他用力吮吸、碾磨，干燥的触感很快变得湿润。他的牙齿不小心磕碰到我的下唇，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，却激起了更强烈的战栗。
他捧着我脸的手收紧，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脸颊，带着薄茧的指腹刮过皮肤，激起一阵细密的电流。另一只手，不知何时已经滑下，紧紧箍住了我的腰。朱红色的腰封在他掌心下发出细微的布料摩擦声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浴衣包裹的身体里。
我被这突如其来的、激烈到近乎凶狠的亲吻夺走了所有呼吸和思考能力。眼前是他紧闭的、颤抖的眼睫，鼻端全是他灼热的气息，唇上是滚烫的、带着青涩却执拗力道的碾磨与吮吸。身体被他牢牢禁锢，动弹不得，只能被动地承受这铺天盖地的、陌生的感官冲击。
苹果糖从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，“啪嗒”一声轻响，滚落在廊下的木地板上。但那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。
他的吻毫无章法，全凭本能。急切，用力，甚至有些笨拙，却也因此而无比真实，无比滚烫。像一头终于挣脱锁链的年轻困兽，急切地、贪婪地确认着属于自己的所有物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只有几秒，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，在他几乎要夺走我肺里最后一点空气时，他的动作猛地顿住。
唇上的压力骤然消失。
他微微退开了一点点，额头抵着我的额头。呼吸粗重得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比赛，滚烫的气息交织在一起。捧着我脸的手微微颤抖，指尖的力道却依然没有放松。
我怔怔地睁着眼，视线失焦，只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、微微颤抖的眼睫，和那双重新睁开的、深邃如黑夜的眼眸。
那里面，所有的汹涌、所有的决绝都已褪去，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，和茫然之下，更加清晰、更加灼人的、被满足与占有欲填满的炽热火光。他的瞳孔里，清晰地映着我恍惚而通红的脸。
我们就这样额头相抵，呼吸交错，在寂静的门廊下，维持着这个亲密到极致的姿势。谁也没有说话。只有剧烈的心跳声，分不清是他的，还是我的，在寂静的夜里疯狂鼓噪。
夜风吹过，带来苹果糖滚落处飘散的、一丝微甜的焦糖气息。
他像是被这气味惊醒，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。目光从我的眼睛，缓缓下移，落在我被他吻得微微红肿、湿润发亮的唇瓣上。
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。
然后，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，极其缓慢地、无比艰难地，松开了捧着我的脸和箍着我腰的手。
温暖而禁锢的力量骤然撤离，夜风的凉意瞬间包裹上来，让我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寒颤。
他后退了一步，又一步。离开了我的气息范围，重新站在月光里。浴衣的前襟有些凌乱，黑发更加散乱。他的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苍白的颜色，但耳根和脖颈却红得快要滴血。嘴唇也是湿润的，微微张开，喘息未平。
他看着我，眼神复杂到了极点——有餍足后的恍惚，有冲动后的无措，有更深沉的爱恋，也有对自己失控行为的震惊与懊恼。
“惠美……”他开口，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，带着浓重的喘息。
我没有应声。只是抬手，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微微刺痛的、肿胀的嘴唇。触感温热，湿润，残留着他清晰的气息和力道。
这个动作似乎刺痛了他。他猛地别开脸，下颌线绷得死紧，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，指节发出轻微的“咔”声。
“我……”他想说什么，却哽住了。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，最终，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。只是深深地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我此刻无法解读的情绪。
然后，他猛地转身，几乎是落荒而逃，快步冲出了院门，消失在了隔壁真田家厚重的木门后。
“砰。”
轻微的关门声传来，将两个世界重新隔绝。
我依旧靠着门板，一动不动。
月光清冷地洒在廊下，照亮了那支静静躺在地上的、琥珀色的苹果糖。
唇上残留的触感，滚烫，鲜明，带着不容错辨的占有意味和青涩的力道。
初吻。
就这样，猝不及防地，带着他特有的、近乎凶狠的笨拙和不容置疑的决绝，降临在这个烟火散尽、夏虫鸣叫的寻常夜晚的门廊下。
夜风依旧。
但我整个世界的声音、色彩、触感，都已截然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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