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子很窄，只容两人并肩。石板路被夜露打湿，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微光。两侧一户建的围墙投下浓重的阴影，将巷子切割成明暗相间的片段。

我和真田就走在这些片段里。手还牵着，十指交扣的姿势从车站出来后就再没变过。只是最初的、近乎蛮横的紧握，渐渐松弛成一种更绵长、更稳固的嵌合。他的手指依然有力地扣着我的指缝，掌心熨帖，汗意未干，黏腻的感觉渐渐被夜风吹凉，却奇异地演变成一种更亲密的、属于彼此的温度。

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响。木屐的“咔嗒”声清脆，他运动鞋的落地声沉稳，两种节奏起初并不协调，但走着走着，便不知不觉地同步起来，嗒、嗒、嗒，像一首简单却和谐的二重奏。

谁都没有说话。

沉默像一张细密的网，笼罩着我们。但这沉默并不尴尬，也不空虚。它沉甸甸的，充满了刚刚过去那几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一切——浴衣下被注视的灼热，电车上屏障般的守护，草坡上光影交错中的紧握，烟花在夜空炸裂时他侧脸的震动，以及此刻掌心相连处传递的、不容置疑的存在感。

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。仿佛任何声音都会打破这份用喧嚣换来的、珍贵的宁静。

他走在我外侧，身体微微倾向我这一边，是一个惯性的保护姿态。每一次拐弯，或是路过地面不平整的地方，他握着我手的力道就会下意识地加重一点，脚步也稍稍放缓，确保我走得稳当。

我的目光落在地上，看着我们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。两个紧紧依偎的轮廓，在石板路上沉默地移动。偶尔，他的影子会完全覆盖住我的，然后又在下一刻分开，重叠，再分开。

余光里，能瞥见他的侧脸。帽檐的阴影依然遮挡着眉眼，只能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。他的喉结偶尔会滚动一下，很轻微。脖子到锁骨的那段皮肤，在路灯偶尔扫过的光线下，依然残留着一点未完全褪去的薄红。

他在想什么？

在想刚才烟花下失控的紧握吗？在想此刻这过分亲昵的牵手吗？还是在想，等会儿到了家门口，这手是该松开，还是……

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。

路过巷子中段那盏有些接触不良的老旧路灯时，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，忽明忽灭。在光线骤然暗下去的瞬间，我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猛地一紧，脚步也顿了一下。然后，在灯光重新稳定亮起时，他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，手指在我手背上安抚般地轻轻摩挲了两下，才继续往前走。

他在紧张。即使表面看起来再镇定，那些细微的身体反应骗不了人。

这个认知，像一颗小小的蜜糖，悄悄融化在心尖。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因为这沉默的牵手而心绪不宁。

巷子走到了尽头。再转一个弯，就是我们两家并排的院落。

脚步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。

最后的几十米路，走得格外漫长。月光似乎更亮了，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在身前。交握的手在身侧轻轻晃动，影子里的手也紧紧相连。

终于，停在了我家院门前。

朱红色的腰封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。我转过身，面对他。他也随之转身，松开了牵着我的手。

掌心骤然失去包裹，夜风灌入，带来一阵微凉的酥麻。那被他握了许久的地方，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他指节的形状和温度。

我们面对面站着，距离很近，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（大概是烟花散后的气息），和那股始终萦绕的、清爽的皂角香。他微微低着头，帽檐的阴影终于不再遮挡，露出了那双眼睛。

路灯的光斜斜照过来，映得他瞳孔很亮，却又深不见底。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——有未散尽的悸动，有完成任务（安全护送回家）后的放松，有面对此刻情境的些微无措，还有一种更深沉的、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凝视。

他看着我，目光从我仰起的脸，慢慢滑到我浴衣的领口，停留了一瞬，又迅速回到我的眼睛。喉结再次滚动。

“到了。”他开口，声音比平时更低，更沉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。

“嗯，到了。”我点头。

短暂的沉默。夏虫在墙根下鸣叫，一声声，催着时间。

“今天……”他再次开口，却只说了两个字，就停住了。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，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。最后，他只说：“……谢谢你能来。”

“我玩得很开心。”我轻声说，“谢谢你邀请我。”

他点了点头，目光依旧锁着我，像是要将我此刻穿着浴衣、仰头看他的样子刻进脑海里。然后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，松开一直握在另一只手里的那个小布包（里面原本装着防水布和没喝完的麦茶），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、用淡紫色手帕包着的东西。

“这个，”他递过来，动作有些生硬，“给你的。”

我接过来。手帕叠得方正正，入手微沉。打开，里面是两支苹果糖。不是那种普通的红色，而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，糖衣很薄，能看见里面苹果的纹路。糖棍上还系着小小的金色缎带。

“路过摊位时买的。”他解释，目光落在那两支糖上，又飞快地抬起看我，“……觉得你会喜欢。”

烟火大会的经典零食。他居然留意到了，还特意买了，一直用手帕仔细包着，提了一路。

心里那点蜜糖，瞬间化开，甜意泛滥。

“我很喜欢。”我拿起一支，糖衣在月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，“谢谢。”

他嘴角又动了动，这次，那个微小的弧度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点。“嗯。”

又安静下来。该道别了，可谁也没有说出“再见”。

他的视线掠过我的肩膀，看向我家漆黑的窗户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“一个人，没问题吗？”他问，语气里是熟悉的、带着责难意味的关切，“门窗都锁好了？”

“放心吧，都检查过了。”我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真田同学也快回去吧，很晚了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他应着，脚下却没动。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，变得异常认真，甚至带着一丝挣扎般的郑重。

“惠美。”他又叫了我的名字。这次，声音平稳了许多，却更加用力。

“嗯。”
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胸膛微微起伏。然后，他向前迈了一小步。

距离瞬间拉近。我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，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、不容忽视的热度和存在感。他微微低下头，帽檐几乎要碰到我的额头。

他的目光灼灼，像两点幽深的火，笔直地看进我的眼底。

“今晚的事，”他开口，每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，带着一种近乎宣判的严肃，“我不会当做没发生过。”
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
“手，我牵了。”他继续说，目光没有丝毫闪避，坦荡得近乎霸道，“人，我也护了。”

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，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，撞在我的耳膜上，也撞在我的心上。

“以后，”他顿了顿，喉结再次滚动，但眼神没有丝毫动摇，“也还会这样。”

这不是询问，不是征求同意。这是一个宣告。宣告着从今夜起，某些东西被正式打破，某些新的规则被确立。他用最直接、最“真田弦一郎”的方式，划定了我们之间关系的崭新边界。

说完，他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重担，又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，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。但眼神依旧锁着我，等待着我的反应。

夜风拂过，吹动他浴衣的下摆，也吹动我浴衣的袖口。

我看着他那张在月光下异常清晰、异常认真的脸。看着他眼底不容错辨的决意和……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。

我没有躲闪，没有回避，迎着他的目光，轻轻点了点头。

“嗯。”我说。

只有一个字。但足够了。

我看到他眼底最后那点紧张，像冰雪消融般，化成了更明亮、更踏实的东西。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，终于不再掩饰，真切地浮现出来，虽然依旧很浅，却照亮了他整张严肃的脸。

“进去吧。”他侧开身，让出通往院门的路，“早点休息。”

“你也是。”

我转过身，用钥匙打开院门。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我走进去，站在门内，回头看他。

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。月光洒在他深灰色的浴衣上，挺拔如竹。

我们对视了片刻。

然后，他对我点了点头，幅度很小，却很郑重。接着，他转身，走向隔壁自家那扇更厚重、更古朴的木门。

我关上门，背靠着冰凉的门板。

院子里很暗，只有月光清辉。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力度和温度，耳边还回响着他那句“以后也还会这样”的宣告。

肩并肩的沉默归途，结束了。

但某些更重要的东西，在沉默中发芽，在宣告中生根，在这夏夜的尽头，悄然扎下了再也无法拔除的根系。

我低头，看着手中那支琥珀色的苹果糖，糖衣在月光下，像凝固的、甜蜜的烟火。

归途，肩并肩的沉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