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的电车上,空了许多。
车厢里零零散散坐着些同样从祭典归来的人们,脸上带着疲惫又满足的神情。我和真田并排坐在靠窗的双人座上,手……依旧牵在一起。
他的手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孤注一掷般的、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,但依旧握得很紧,手指坚定地嵌进我的指缝,形成一种十指相扣的姿态。掌心相贴处,汗意未消,黏腻,却奇异地让人安心。仿佛我们正通过这紧密相连的皮肤,分享着同一种热度,同一种心跳。
他坐得笔直,侧脸朝着窗外。飞速掠过的路灯和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。帽檐(他不知何时又将帽子戴了回去)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,只露出紧抿的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。
他没有说话。我也沉默着。
车厢轻微的摇晃中,我们交握的手也随之轻轻晃动。每一次晃动,他扣在我指间的手指都会无意识地收紧一点点,仿佛在无声地确认我的存在。
我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朝向窗外的侧脸上。
刚才在草坡上,烟花最盛时,我全部的感官都被那只紧握的手和他滚烫的呼吸占据,几乎不敢看他的脸。直到此刻,在相对安稳的归途,在只有我们两人的静谧空间里,我才敢仔细地、贪婪地回忆,并用目光描摹,记忆中他那仰望烟花的侧脸。
烟花第一朵炸开时,他猛地转过头去。那一瞬间,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?
惊愕?不,比惊愕更复杂。像是长久以来构筑的某种坚固壁垒,被那突如其来的、铺天盖地的绚烂与巨响,猝不及防地轰开了一道裂缝。他仰起脸,脖颈拉伸出近乎脆弱的弧度,喉结急剧地上下滚动。帽檐下的眼睛,映着漫天流光,瞳孔在极致的光影变幻中,骤然放大,又倏然收缩。那里面,有被宏大景象冲击的短暂失神,有强行压下内心汹涌后残留的狼狈,还有一种……近乎孩童般的、纯粹的震撼。
他是严肃的,是习惯于掌控和秩序的。但烟火不管这些。它们自顾自地、蛮横地、奢侈地燃烧殆尽,用最短暂的生命爆发出最极致的美丽,带着不容置疑的、毁灭般的力量。
他大概从未如此被动地、全身心地投入过这样一场纯粹感官的、无序的狂欢。所以那一刻,他仰望的侧脸,剥去了所有“真田弦一郎”的惯常外壳,露出了底下那个同样会被绚烂所慑、会被巨响撼动的,十五岁少年的、真实的内里。
接着,是烟花接连绽放时。
赤红的光瀑倾泻而下,照亮他半边脸颊。莹蓝的星雨炸开,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冷色的影。柳绿的光环旋转扩散,将他紧抿的唇线染上奇异的色彩。银白的闪电撕裂夜空,也仿佛劈开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强行维持的平静。
他的目光追随着每一朵烟花的轨迹,从升空,到绽放,到湮灭。看得那么专注,那么用力,仿佛要将这转瞬即逝的美丽,用目光镌刻下来。眉头时而因过强的光线而微微蹙起,时而又随着某一朵特别瑰丽的烟花舒展一瞬。
在那变幻莫测的光影里,他的侧脸时而清晰如雕塑,时而又模糊在迷离的光晕中。但有一种东西,始终未变——那是他全神贯注时特有的、近乎执拗的认真。即使对象是这毫无道理、转瞬成空的烟火,他也拿出了对待剑道、对待课业、对待一切“正事”般的郑重态度。
然后,是人群欢呼、他握住我手的那一刻。
我的记忆在这里有些模糊。只记得手背传来的、近乎疼痛的紧握,和他骤然沉重紊乱的呼吸。但此刻,在脑海中回放,我却仿佛能看到,在他侧头望向我之前,在烟花最密集、声浪最高涨的那个顶点,他仰望着夜空最灿烂处的侧脸,是什么样的。
嘴角是绷紧的,下颌线条硬得像岩石。但那双映着漫天华彩的眼睛深处,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裂,正在沸腾,正在挣脱所有理性的束缚。烟花的光在他瞳孔里疯狂燃烧,像两团被压抑了太久、终于找到出口的野火。那不仅仅是烟花的倒影,更是他内心某种激烈情感的投射。
他或许是在那极致的美与喧嚣中,感到了巨大的孤独。又或许,是在那转瞬即逝的灿烂里,清晰地捕捉到了某种同样炽热、同样珍贵、同样……害怕失去的东西。
所以,他握住了我的手。用那种不容置疑的、近乎掠夺的方式。
电车轻微一顿,到站了。
真田似乎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,转头看向我。车厢内明亮的灯光下,他眼底那些翻涌的、属于烟花和黑夜的迷离情绪迅速褪去,重新被惯常的清醒和克制覆盖。但握着我手的力道,没有丝毫放松。
“到了。”他说,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平稳,只是略微有些沙哑。
“嗯。”我点头。
他牵着我起身,下车。走出车站,夏夜的凉风迎面吹来,带着海潮退去后的微腥和路边树木的气息。街道安静了许多,只有零星晚归的行人。
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。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,缩短,又拉长。牵着的手在身侧轻轻摇晃。
谁也没有提松开手的事。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,从烟火之下,延续到了烟火散尽的归途。
走到通往家巷子的路口时,他停下了脚步。我也随之停下。
他转过身,面对着我。路灯的光从斜后方打来,照亮他半边脸颊,另一边则隐在帽檐的阴影里。他低头看着我,目光沉静,却又带着一种审视般的专注,仿佛在确认今夜的一切不是幻觉。
“惠美。”他开口。
“嗯。”
他沉默了几秒,似乎在斟酌词句。握着我手的指尖,无意识地在我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。
“今晚……”他顿住了,喉结滚动了一下,“烟花,你觉得……怎么样?”
他没有问“你喜欢吗”,也没有说任何更直白的话。只是问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问题,语气甚至有些生硬。但那紧紧相扣的手指,和眼底深处竭力掩饰却依然泄露的期待与紧张,泄露了他全部的真实心绪。
我抬起头,迎上他的目光。看着他那张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柔和、却又带着少年人特有倔强的脸。
脑海里浮现的,却是草坡上,烟花下,他仰望夜空时,那剥离了所有盔甲、真实而震撼的侧脸。
“很漂亮。”我轻声说,然后,补充了一句,“是我看过最漂亮的烟花。”
他的眼睛,在听到后半句时,很亮地闪了一下。嘴角的线条,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,快得像错觉。握着我的手,又收紧了一点点,传递来一阵扎实的暖意。
“嗯。”他低声应道,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重要的确认,“……我也觉得。”
他没有再说别的。只是牵着我,转身走进了熟悉的巷子。
月光很淡,星星很疏。但巷子里并不黑暗。
因为我知道,只要我侧过头,就能看到他那张仰望过最绚烂烟火的侧脸,此刻正专注地望向前方的路,而他的手,正紧紧地、温暖地,牵着我的手。
这比任何一场烟火,都更让我觉得,今夜,光芒万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