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朵烟花炸开的巨响,像一把金剪,猝然剪断了真田那束暗沉到令人心悸的注视。
他猛地转回头,望向夜空。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彩中,绷得像拉满的弓弦。方才眼底那几乎要将人吞没的幽暗漩涡,被强制压下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仓皇的空白,和强行聚焦于烟花的僵硬专注。
“砰——哗啦!”
第二朵,第三朵……各色烟花接踵而至,连绵不断地铺满夜空。赤红,莹蓝,柳绿,银白……巨大的光之花轮番盛放,碎裂成亿万点流星雨,拖着光尾坠入漆黑的海面。每一次轰鸣都伴随着人群浪潮般的惊叹与欢呼。
我被这绚烂夺目的景象短暂摄去了心神,仰着头,忘记了一切。
然而,身侧的存在感却比任何烟花都更强烈。真田依旧坐得笔直,手臂紧紧贴着我的手臂,那片相贴的皮肤,隔着两层浴衣,像烙铁一样滚烫。他的呼吸声在烟花的间隙里,清晰可辨,沉重而紊乱。
当一组特别密集的“连珠弹”在空中炸成一片璀璨光瀑时,巨大的声浪和几乎照亮整个海滩的强光让气氛达到了高潮。坡下的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呼,许多人站起来挥舞着手臂,整个草坡都仿佛在声浪中震动。
就在这一片沸腾的喧嚣和光影交错中,我感觉到身侧的手臂动了。
不是抽离,而是向下滑落。
那只刚刚为我遮挡过人群、撑起过安全空间、骨节分明的手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从身侧滑下,精准地、重重地覆在了我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。
我的呼吸骤然停止。
他的手很大,掌心灼热,带着潮湿的汗意,瞬间将我的手完全包裹、压紧。那不是轻柔的触碰,也不是试探的牵手,而是一种近乎掠夺的、宣告主权般的紧握。力道大得甚至让我感到了一丝疼痛,指骨在他掌心里微微发麻。
我浑身僵住,一动不敢动。血液似乎全涌向了被他握住的那只手,脉搏在他掌心下疯狂跳动,几乎要挣脱皮肤的束缚。烟花在头顶轰鸣炸裂,但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,变得模糊而遥远。世界里只剩下手背上那滚烫、沉重、带着薄茧的触感,和他近在咫尺的、压抑而滚烫的呼吸。
他没有看我。他的脸依旧朝着烟花盛放的夜空,下颌线绷得像刀锋,喉结急剧地上下滚动。只有那只手,泄露了他全部汹涌的、无法自控的情绪——紧张,渴望,占有,以及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。
他握得那么紧,仿佛一松开,我就会像这烟花一样,消散在夜空里,再也抓不住。
人潮的欢呼声浪再次掀起,更多的人站起来,挡住了前方的视线。后面的人也开始往前涌,试图找到更好的角度。我们所在的位置开始变得拥挤,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挤过,带起一阵阵混杂着汗水与食物气味的热风。
每一次被人群推挤,他握着我手的力量就加重一分。仿佛那不是拥挤的人潮,而是试图将我们分开的敌人。他甚至下意识地将我们的手往他身侧带了带,用他的身体作为屏障,将我们交握的手藏在了更隐蔽的角落。
一个举着相机、后退着寻找角度的男人差点撞到我。真田的手臂瞬间绷紧,整个人侧过来,用肩膀挡住了那人。同时,握着我的那只手猛地一拉——
我被这股力量带得向他那边倾去,肩膀撞上了他坚实的胸膛。浴衣的布料摩擦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他身上的气息——干净的皂角混合着夏夜微汗的味道,以及一丝极淡的、属于他的独特气息——猛地将我笼罩。
我低呼一声,抬起头。
他也正低下头看我。烟花的彩光在他脸上飞速流转,映得他瞳孔深处光影变幻。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幽暗风暴,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担忧,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姿态。我们的脸靠得极近,近到能看清他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,和睫毛投下的、微微颤动的阴影。
“没事吧?”他问,声音被烟花的巨响掩盖,但我从他的口型和眼底读出了这三个字。
我摇了摇头,想说“没事”,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。
他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,确认我无碍后,目光再次警惕地扫过周围推挤的人群。但他没有再松开手,也没有让我坐直。就让我保持着这样微微倚靠着他的姿势,而他,则用身体和手臂,为我圈出了一小片安稳的天地。
交握的手,依旧被他牢牢攥在掌心,藏在我们身体之间。汗意交织,热度交融。他的拇指无意识地、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我手背的皮肤,那粗糙的触感带着电流,一阵阵窜过我的脊椎。
烟花还在继续。一串银色的“瀑布”从高空垂落,发出“嘶嘶”的声响,照亮了他紧抿的唇和我通红的脸颊。
人潮依旧汹涌。但我们这个小角落,却仿佛与世隔绝。所有的喧嚣,所有的光影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。世界里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,掌心灼人的温度,和心脏同频的、震耳欲聋的鼓动。
他不再看烟花,我也不再看。
我们的注意力,全部被那只在喧嚣与光影的掩护下,紧紧相握、汗湿交融的手所占据。
那不是浪漫的十指相扣,而是带着疼痛的、宣告般的紧握。是他在人声鼎沸、光影迷离的夏夜,对自己内心汹涌情感的,最直接、最笨拙、也最不容置疑的确认与表达。
不知过了多久,最后一朵巨大的金色牡丹在空中缓缓消散,余烬如星尘般飘落。夜空重归寂静的墨蓝,只剩下硝烟的味道和海风的咸涩。
人群爆发出最后一波满足的叹息和掌声,然后开始松动,如同退潮般向着各个出口涌去。
真田依旧没有松开手。
他握着我,站起身。动作有些僵硬,仿佛那只手已经不属于他自己。我也跟着站起来,木屐在草地上有些不稳,他立刻用另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胳膊。
“走了。”他说,声音沙哑得厉害,目光扫过开始变得混乱的坡道,“跟紧我。”
他牵着我,走下草坡,汇入离去的人流。这一次,他不只是引领,更像是护卫。他用身体隔开拥挤的人群,握着我的手始终放在他身侧,用臂弯为我开辟出一条通路。他的步伐很快,却很稳,不时回头确认我跟上。
我们的手一直紧紧交握。汗水已经分不清是谁的,黏腻地贴在一起,但他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。那力道,甚至比在草坡上时更重,更执拗,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相连,将什么重要的东西牢牢锁住,不容任何外力夺走。
直到走出公园,来到相对疏散的车站广场,周围人流渐稀,灯火通明。他才仿佛从某种紧绷的状态中略微松弛,脚步放缓。
夜风吹来,拂过我们汗湿的掌心,带来一丝凉意。
他停下脚步,低下头,看向我们依旧紧握的手。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好几秒,指尖微微动了动,似乎想松开,却又在最后一刻,更紧地收拢。
然后,他抬起头,看向我。
车站明亮的灯光下,他的脸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。没有了烟花的迷幻光影,所有的情绪都无处遁形。眼底残留着未褪尽的暗涌,耳根和脖颈依旧泛着红,但那份紧绷的、近乎凶狠的占有欲,已经沉淀下来,化成了一种更深沉、更确凿的东西。
“……惠美。”他叫我的名字,声音依旧低哑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灼热的平稳。
“嗯。”我应着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他看着我,看了很久。目光从我的眼睛,慢慢滑到我们交握的手上,又抬起来,落回我的眼睛。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凝聚,在沉淀,仿佛经过了今夜人潮与烟火的洗礼,某些一直模糊的界限,终于被这紧紧的牵手,清晰地划定了。
“回家吧。”他终于说,拇指最后在我手背上重重摩挲了一下,然后,牵着我的手,转身走向车站的方向。
这一次,他的脚步不再匆忙。
我们的手,在人潮散去的夜空下,在通往归途的灯光里,依旧紧紧相握。
不再是慌乱中的抓握,而是归途中的牵引。
是确认,也是约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