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往海滨公园的电车，比预想的还要拥挤。

车厢里弥漫着汗水、香水、食物和潮湿空气混合的复杂气味。穿着各式浴衣的男女老少挤在一起，笑语喧哗。我和真田被人流推搡着，勉强在靠近车门的地方找到了立足之地。

他几乎立刻转过身，用身体在我和拥挤的人群之间筑起了一道屏障。手臂抬起，撑在车窗上，将我圈在一个相对安稳的三角空间里。他的浴衣袖子因为这个动作而微微绷紧，勾勒出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。

“抓紧。”他低头，在我耳边说。声音压得很低，被周围的嘈杂掩盖了大半，呼吸带来的微热气息却拂过我的耳廓。

我点点头，一只手扶住旁边的立杆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手袋。我们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到极限，我的后背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透过两层浴衣布料传来的、坚实而灼热的体温。浅蓝色浴衣的衣袖，时不时会摩擦到他那件深灰色浴衣的前襟。

每一次晃动，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，都让我心跳漏拍。而他撑在我上方的手臂，始终稳稳的，像最可靠的护栏。

他的目光起初是平视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，下颌线绷得很紧。但随着车厢越来越挤，一个提着硕大零食袋的中年男人试图从我们旁边挤过时，他的视线猛地收了回来，落在我身上，准确地说，是落在我浴衣的后领口附近。

那个男人的袋子边缘，蹭到了我的后背。

真田的手臂瞬间向下压了压，将我护得更严实。他的眉头蹙起，目光追随着那个挤过去的男人，直到对方消失在人群另一头，才转回来。那眼神很沉，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警惕。

“没事吧？”他问，声音里的紧绷清晰可辨。

“没事。”我摇摇头，其实只是被轻轻碰了一下。

他不再说话，但撑在我身侧的手臂肌肉，明显比刚才更加贲张用力。他的呼吸拂过我的发顶，频率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。

电车终于到站。门一开，更大的人潮涌出。真田没有立刻动，而是等最初的洪流过去，才侧过身，低声说：“跟紧我。”

他率先走下电车，然后立刻回身，很自然地朝我伸出手。

不是礼节性的虚扶，而是手掌向上摊开，一个明确等待着、准备承接的姿势。

我看着那只骨节分明、带有薄茧的手，迟疑了一瞬，将手放了上去。

他的手掌立刻合拢，将我的手完全包裹。力道很大，握得很紧，甚至有点疼，但那热度和他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坚定，瞬间驱散了在拥挤车厢里滋生出的所有不安。

他牵着我，步履稳健地穿过下车的人流。他的背影在熙攘人群中显得格外挺拔，像一艘破开波浪的船首。我的手被他牢牢攥着，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脉搏有力的跳动。

直到走出检票口，来到相对开阔的车站广场，他才略微放缓了脚步，但依旧没有松开手。

夏夜的风吹来，带着海水的咸腥和路边摊食物的香气。天空是浓郁的靛蓝色，远处公园方向已经亮起了成串的灯笼，光晕连成一片温暖的海洋。

“人很多。”他陈述着显而易见的事实，目光扫过广场上涌动的人潮，眉头依旧没有舒展。握着我的手，几不可察地又收紧了一点点。“别离我太远。”

“嗯。”我应着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紧握着我的手上。他的手指修长，完全覆住了我的手背，在灯笼的光线下，肤色对比鲜明。

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，手指微微动了一下，却没有放开，反而牵着我，更明确地走向公园入口的方向。“走吧，先去找之前看好的位置。”

他所说的位置，在公园西侧一片略微隆起的小草坡上，视野开阔，正对着预定的烟花发射区域，而且因为需要爬一小段缓坡，人比下面平坦处少一些。

坡道上铺着石板台阶，穿着木屐走起来需要格外小心。真田走在前面半步，始终牵着我的手，每一步都踏得稳而实，像是为我探路。遇到稍微陡峭或湿滑的地方，他会停下来，侧身让我先过，手却一直不曾松开，仿佛一根无形的安全绳。

他的手掌温热干燥，甚至有些烫人。那份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，顺着相贴的皮肤，一路蔓延到手腕、手臂，乃至心头。我能感觉到他拇指偶尔无意识地、极其轻微地摩挲过我手背的皮肤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。

终于走到草坡顶端。这里果然视野极佳，已经有一些人铺好了野餐垫席地而坐。真田领着我走到一块相对平整干净的空地，从提着的小布包里拿出一方深蓝色的防水布，铺展开。

“坐这里。”他说，终于松开了我的手。

掌心骤然失去那滚烫的包裹，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，夜风一吹，残留的触感更加鲜明。我依言在防水布的一侧坐下。

他在我旁边坐下，距离不远不近，大约半臂之遥。他放下布包，从里面拿出两罐冰镇的麦茶，递给我一罐。然后，他拿起那把淡黄色的团扇，开始轻轻扇动。

扇出的风先拂过他，再带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吹向我，驱散了些许夏夜的闷热。

我们谁都没有说话，只是安静地看着坡下灯火璀璨的祭典摊位，听着随风飘来的捞金鱼的吆喝声、苹果糖的叫卖声、以及人群兴奋的喧嚷。天空彻底暗了下来，墨蓝色的天幕上开始零星点缀起星星。

他扇着扇子，目光起初是平和的，看着远处的灯光和人流。但渐渐地，当坡下走过几个大声说笑、明显是结伴而来的高中男生，他们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我们这边，尤其是落在我身上时，真田扇扇子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
他的目光追随着那几个男生，直到他们消失在人群中。然后，他转回头，视线落在我的侧脸上。

我没有看他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。

不再是电车上那种警惕的锐利，也不是牵手时的坚定灼热。而是一种更深沉的、更凝滞的注视。像幽深的潭水，表面平静，内里却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暗流。

我的脸颊又开始发烫，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身，假装整理浴衣的下摆。

他的目光没有移开，反而像是被我的小动作牵引，顺着我的动作，落在了我被浴衣包裹的腰身上，停留了片刻。那里，朱红色的腰封勾勒出清晰的曲线。

草坡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，周围开始变得嘈杂。有年轻的情侣互相喂食章鱼烧，有孩子举着发光的气球跑来跑去。一个举着棉花糖的小女孩不小心踉跄了一下，差点撞到我。

真田的手臂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过来，挡在了我和那小女孩之间。他的动作很快，带着一种本能的保护姿态。手臂收回时，手肘不经意地碰到了我的手臂。

皮肤相触的瞬间，我们两人都僵了一下。

他没有立刻收回手臂，就那么贴着。隔着两层薄薄的浴衣布料，我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硬度和热度，以及那细微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。

他的呼吸，就在我耳边，比刚才沉重了一些。

我屏住呼吸，不敢动。

周围的喧嚣，祭典的音乐，孩童的笑闹，仿佛都在这一刻褪去，变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音。感官被无限放大，只剩下手臂相贴处传来的、令人心悸的温度和触感，以及身侧那越来越沉、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注视。

他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。

我几乎能听到他脖颈转动时，骨骼发出的细微声响。然后，我对上了他的眼睛。

就在这灯笼光与星光照映的草坡上，在这喧闹夏夜的中央，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入我的眼底。

那目光是暗沉的。

像暴风雨前蓄积了太多能量的夜空，浓黑，深邃，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、却能清晰感知到其危险与炽热的东西——惊愕过后无法平息的悸动，被浴衣下的身姿彻底勾起的、属于男性的原始审视，强烈的保护欲下更深层的占有渴望，还有他自己都未必全然明白的、被这夏夜和人群催生出的躁动。

他看着我，瞳孔深处像有两簇幽暗的火在烧。那火光映着我的脸，我的浴衣，我的一切。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极其紧绷的线，下颌的线条硬得像岩石。

他没有说话。只是用那双暗沉得惊人的眼睛，牢牢地锁住我。
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只有他眼中那无声的、汹涌的暗流，在疯狂冲刷着我们之间那脆弱的、名为“邻居”和“同学”的堤岸。

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那目光吞噬、溺毙的时候，远处，海的方向——

“咻——砰！”

第一朵烟花，拖着长长的光尾，升上夜空，轰然绽开。

巨大的金色菊花开满了天际，流光溢彩，瞬间照亮了整个海滨，也照亮了他近在咫尺的、暗沉眼眸里，那一闪而过的、被本能与欲望灼烧的清晰倒影。

他暗沉的目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