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愈后的第一个周末,空气里漂浮着夏日特有的、懒洋洋的热气。身体已经恢复如常,甚至因为那场病和随后几天的被迫休养,显得比之前更清减了些。午后,我正在后院给那几株香草浇水,篱笆那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。
不是晨练的击打声,也不是清扫的沙沙声,就是单纯的、平稳的走路声。停下,就在篱笆的另一侧。
我放下喷壶,转过身。
真田弦一郎站在常春藤掩映的篱笆那边。他今天没穿运动服或制服,而是一件简约的深蓝色短袖 polo 衫和卡其色长裤,难得的休闲装扮。头发不像平时被帽子压得规整,自然地垂落着,露出饱满的额头。手里没拿竹剑或书包,空空如也。
“真田同学。”我打招呼,有些意外他这个时间出现。“下午好。”
“……惠美。”他顿了一下,还是叫了我的名字。声音比平时稍低,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喷壶上,又移开,看向我的脸,似乎在确认我真的完全康复了。“身体,彻底好了吗?”
“嗯,已经完全没事了。多亏了你。”我笑了笑。
他点了点头,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。“那就好。”
短暂的沉默。只有夏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。他双手插在裤袋里,站姿依旧笔挺,但肩膀的线条比平时略微放松。他的视线游移了一下,掠过我家屋檐下新挂的一小串风铃(病好后买的,觉得需要一点活泼的声音),又落回我脸上。
“有事吗?”我主动问。
他像是被点醒了,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。插在裤袋里的手似乎握紧了。“……下周六。”他开口,语速比平时慢,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,“神奈川海滨公园,有烟火大会。”
“我知道,街上已经贴了海报。”我说。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目光专注地看着我,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里,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,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。“你……有空吗?”
我眨了眨眼,没有立刻回答。心脏在胸腔里轻轻敲了一下。
他似乎把我的沉默当成了犹豫,插在裤袋里的手握得更紧,指节顶出布料细微的凸起。但他没有移开视线,反而更坚定地看了过来,补充道:“祖父说,年轻人应该去感受夏祭。道场那天也会提前结束练习。”
他把祖父搬出来了。这像是他会做的事——给一个看似“出格”的邀约,找一个合乎情理、符合长辈期望的由头。
“真田同学,”我轻声问,“你是在邀请我吗?”
他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,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。他点了点头,动作幅度不大,但异常郑重。“是的。如果你愿意的话。”他顿了顿,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事项,语速稍微快了一点,“时间从傍晚开始,交通可能会拥挤,需要提前出发。观赏位置,我已经……确认了几个合适的备选。结束后,可以沿疏散路线返回,不会太晚。”
他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好了。不是随口一问,是经过思考和准备的正式邀约。
夏风拂过,带来隔壁道场淡淡的熏香气息,和他身上干净的、类似皂角混合着阳光的味道。
我看着他那张努力维持平静、但眼神里泄露出一丝紧张和期待的脸。耳根那抹熟悉的红,又悄悄爬了上来。
“好。”我说。
他像是没听清,或者不敢相信这么快得到肯定的答复,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。“……什么?”
“我说,好。”我重复了一遍,笑意忍不住从眼底漫出来,“下周六,一起去烟火大会吧。”
这一次,他听清了。紧绷的下颌线彻底放松下来,甚至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快得像蜻蜓点水,但确实存在。眼底那点紧张化开,变成了更明亮、更踏实的东西。
“嗯。”他用力点了点头,声音比刚才沉稳,却也轻快了一点点。“那么,具体时间和集合地点,我之后告诉你。”
“好。”
又一阵风吹过,风铃发出零丁清脆的声响。他像是被这声音提醒,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,很认真地看了看我的气色,然后说:“天气热,注意补充水分。别太劳累。”
“我知道。真田同学也是。”
“嗯。”他应着,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。我们又隔着篱笆站了一会儿,谁也没说话,但气氛并不尴尬,反而有种微妙的、舒适的宁静在蔓延。
最后,他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,又叮嘱了一句:“那……我回去了。道场还有练习。”
“加油。”
他对我点了点头,转身离开。走了几步,又停下,回过头。“惠美。”
“嗯?”
“周六见。”他说。
“周六见。”
这次,他真的迈开步子,走回了道场。步伐依旧稳健有力,但背影似乎比来时……轻快了一点点。
我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后,才慢慢收回视线。
低下头,看到喷壶口还在滴水,在干燥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烟火大会的邀约。
不是心血来潮,不是随口的客套。是他思考后提出的、连路线和位置都提前考察过的、郑重的邀请。
他叫了我的名字。两次。
脸颊又开始微微发烫。我抬手,用手背冰了冰。
夏蝉还在鸣叫,一声高过一声。
但此刻,我听到的,却是自己心里,那越来越清晰、越来越雀跃的鼓点声。
下周六。
烟火,夜空,海滨,还有……他。
一种陌生的、甜蜜的期待,像藤蔓一样,悄悄缠绕上了心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