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清晨，我是被厨房里极其轻微的动静唤醒的。

不是往常道场晨练的竹剑声，而是更生活化的、小心翼翼的声响——陶瓷碗碟轻碰的脆响，冰箱门合上的闷响，还有燃气灶点火时那一声短促的“噗”。

天光微亮，房间里弥漫着退烧后特有的、虚脱般的清净感。喉咙的肿痛已经消退大半，身体虽然还软绵绵的，但头脑异常清醒。

我慢慢坐起身。身上还是那套干净的家居服，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味道。卧室门关着，但门缝底下透进一线暖黄的光，还有隐约的食物香气飘进来——是煎蛋和味噌汤的味道。

真田……还在？

这个念头让我心里微微一颤。轻手轻脚地下了床，踩在微凉的榻榻米上，走到门边，悄悄拉开一条缝。

厨房的灯光温柔地亮着。真田背对着我，站在灶台前。他已经换回了制服，但没穿外套，白色的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到手肘。他微微弯着腰，正专注地用筷子翻动平底锅里的煎蛋。动作算不上娴熟，但很认真，眉头微微蹙着，像是在处理一件精密仪器。

旁边的炉灶上，小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，味噌汤的咸香混合着豆腐和海带的鲜味弥漫开来。料理台上，一碗白米饭已经盛好，旁边还摆着一小碟梅干和焯过水的菠菜。

他竟然在做早餐。

我愣在门后，看着那个平日里在球场和道场叱咤风云、总是挺直如松的背影，此刻在晨光与炊烟中，显得有些陌生，却又无比真实。锅铲与锅沿轻碰的叮当声，汤沸时细微的咕噜声，还有他偶尔调整火候时拧动旋钮的轻响——所有这些细碎的声响，汇成了一曲奇异的、充满生活气息的乐章。

他关掉火，将煎得边缘微焦、蛋黄却依旧溏心的煎蛋铲到米饭上，又仔细地将味噌汤盛进碗里。然后，他直起身，似乎是松了口气，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。他端起托盘，转过身——

视线与门缝后的我撞个正着。

他整个人僵了一下，端着托盘的手臂微微收紧。晨光从厨房窗户透进来，照亮他脸上猝不及防的表情——那是一种混合着专注被打断的茫然，以及某种更深层的、类似于“被看到私下模样”的细微窘迫。但很快，那点窘迫就被惯常的严肃掩盖了，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柔和。

“……你醒了。”他开口，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，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。

“嗯。”我拉开房门，走了出去，“早上好，真田同学。”

“早上好。”他端着托盘走过来，目光快速在我脸上扫过，像是在确认我的状态。“感觉如何？”

“好多了，头不晕了，喉咙也不太疼了。”我如实汇报，“就是没什么力气。”

“正常。烧退了会这样。”他将托盘放在客厅的小矮桌上，“吃早饭吧。补充体力。”

我看着桌上简单却齐全的早餐——米饭、煎蛋、味噌汤、小菜。每一样都摆放得一丝不苟，连筷子都并拢对齐放在右侧。

“这些……都是你做的？”我问。

“……嗯。”他应了一声，别开视线，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，“只是简单的早餐。比不上你做的。”

他说得平淡，但耳朵尖却悄悄红了。

我走到桌边坐下。米饭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掌心，温暖踏实。我拿起筷子，夹起一小块煎蛋。蛋白边缘焦脆，蛋黄柔软流心，盐度刚好。

“很好吃。”我抬起头，对他笑了笑，“火候掌握得很好。”

他站在桌边，双手插在裤袋里，闻言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但下颌线的弧度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丁点。他没坐下，只是看着我吃。

我小口喝着味噌汤，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，很舒服。汤的味道很正，是用真正的鲣鱼和昆布熬的底汤，不是即食汤包能比的。

“真田同学吃过了吗？”我问。

“吃过了。”他说，“在你醒之前。”

原来他起得更早，先处理好自己的，再准备我的。这个认知让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发胀。

安静地吃完早饭，身上确实多了些力气。我正要收拾碗筷，他却抢先一步，动作利落地将餐具收拢到托盘上。

“我来。”他说，不容置疑。

“真田同学，”我叫住他，他停下动作，看向我，“今天……你真的该去学校了。我已经没事了。”

他看着我，眼神沉静，像是在评估这句话的可信度。几秒钟后，他点了点头。“我知道。上午有部活，不能缺席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我脸上，很认真地说，“药在茶几上，按照说明吃。多喝水。午饭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，“我让祖父那边送过来。你不要自己开火，休息。”

他安排得井井有条，像个担心孩子独自在家的家长。

“不用麻烦真田老先生，我可以……”

“已经说好了。”他打断我，语气是那种“此事已定，无需再议”的笃定。“中午会有人送来。你只需要开门，然后吃饭，休息。”

我张了张嘴，最终没再反驳。“……好。”

他似乎满意了，端起托盘走向厨房。水声响起，他在洗碗。

我坐在客厅里，听着厨房传来的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。晨光越来越亮，透过窗户洒满半个房间。身体依旧乏力，但心里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暖洋洋的充实感填满。

他洗好碗，擦干手，走出来。已经穿好了制服外套，帽子拿在手里。他走到玄关，换上鞋子，然后转过身，看向还坐在客厅的我。

“我走了。”他说。

“路上小心。”我说。

他点了点头，手搭在门把上，却没有立刻拧开。他站在那儿，背对着晨光，侧脸的线条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。停顿了大约两三秒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，转过身，目光直直地看向我。

“惠美。”

两个字。清晰的，低沉的，带着他特有的、略微硬质的发音方式。

不是“藤原”，不是“藤原同学”。

是“惠美”。

我整个人怔住了，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一紧。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，然后猛地加速，撞得耳膜嗡嗡作响。

他叫了我的名字。不是姓氏，是名字。

他脸上没什么表情，甚至比平时更严肃些，但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深处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烁，像是破晓前最后一点倔强的星光。耳根那抹红，悄悄蔓延到了颈侧。

“好好休息。”他补充道，声音比刚才稍微快了一点，像是要掩饰什么，“晚上……我会过来确认情况。”

说完，他不再看我，迅速拉开门，走了出去。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，隔绝了外面清冽的晨风。

我坐在原地，一动不动。

“惠美”。

那个声音，那个语调，还在耳边回荡。低沉，平稳，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，激起了层层叠叠、无法平息的涟漪。

第一次的昵称。

不是刻意亲昵，不是试探，更像是经过漫长斟酌后，一个郑重其事的宣告。宣告着某种界限的打破，某种距离的拉近。在他那套严谨的世界观里，对异性直呼其名，大概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认可和……亲近。

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。我抬手摸了摸，指尖触到的皮肤温度惊人。

不是因为发烧。

是因为那两个字。

我慢慢站起身，走到窗边。透过玻璃，看到他挺拔的背影正大步走在晨光熹微的巷子里，脚步很快，几乎有些匆忙，像是在逃离什么，又像是在奔赴什么。

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，我才收回视线。

房间里安静下来，只有阳光在无声移动。

我走回矮桌边，收拾好他留下的药品说明书。指尖划过纸面，上面是他工整的字迹，标注着服药时间。

“惠美”。

他又在心里，用这个称呼，默念了多少遍，才终于在这一刻，清晰地说出了口？

我拿起水杯，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水。水流过喉咙，却浇不灭心头那簇被他亲手点燃的、细小而灼热的火苗。

第一次的昵称。

像一枚无形的印章，轻轻地，却无比深刻地，烙在了这个病后初愈的清晨。

第一次的昵称：“惠美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