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次醒来时，雨声停了。

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午后特有的、慵懒的寂静。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，在榻榻米上投下一道狭长的、微尘浮动的光带。喉咙的灼痛感减轻了些，脑袋里那种沉闷的钝响也退去大半，只剩下一片虚软的疲惫，和退烧后微微发冷的空虚。

我试着动了动，骨头缝里依旧泛着酸，但至少能清楚地思考了。

客厅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翻页声。很慢，很规律。

真田还在。

这个认知让心里某个角落莫名地踏实下来。我慢慢坐起身，靠在床头。之前那身被汗水浸得微潮的睡衣已经换掉了，现在身上穿着干净柔软的棉质家居服。谁换的？记忆有些模糊，只隐约记得昏沉中有人帮我擦了脸和脖子，动作很轻，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粗糙，但力道控制得极其小心。

床头柜上，那碗粥和空水杯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新倒的温水，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。旁边还放着一板退烧药，旁边用铅笔在便签上写着工整到近乎刻板的时间：“15:00 一粒。饭后。”

字迹是真田的。

我拿起水杯喝了几口，冰凉的水滑过喉咙，带来清醒的刺痛。放下杯子时，发出了轻微的磕碰声。

客厅的翻页声停了。

几秒后，卧室的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。真田站在门外，没有立刻进来。他已经换下了制服衬衫，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家居长袖T恤，袖子依旧挽到手肘。手里拿着一本书——看起来像是他自己的课本或者历史读物。

“醒了？”他问，声音比早晨时平稳许多，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。
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，声音依然沙哑，但能说出完整句子了，“几点了？”

“下午两点四十分。”他看了一眼手表，视线很快落回我脸上，像是进行快速的健康评估，“感觉怎么样？”

“好多了，头不那么疼了。”我老实回答，“就是没力气。”

他点了点头，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。“药效退了，体温会反复。再量一次体温。”

他走进来，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体温计，用酒精棉擦了擦，递给我。然后很自然地转过身，走到窗边，背对着我，看向窗外。

我量好体温，他适时地转回来，接过体温计查看。“三十七度八。还在低烧。”

他放下体温计，目光扫过那杯水。“饿了吗？粥一直温着。”

原来他一直温着粥。

“……有点。”我确实感觉到胃里空荡荡的。

“等着。”他只说了两个字，便转身出去了。

厨房很快传来微波炉低沉的运转声，还有碗勺轻碰的脆响。没过多久，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。还是那碗白粥，但似乎又添了些新的米汤，热气蒸腾。旁边多了一小碟颜色更深的酱菜，切得极细。

他把托盘放在我膝头铺好的小桌板上，然后后退半步，并没有要喂我的意思，只是站在那里，看着。

我能自己吃了。虽然手还有些抖，但握紧勺子没问题。

粥的温度刚刚好，不烫不凉，米粒软烂，入口即化。酱菜咸鲜爽脆，很好地刺激了迟钝的味蕾。我慢慢地吃着，他就在旁边安静地站着，目光落在粥碗和我握着勺子的手上，仿佛在监督进食进度，又像是在确保我不会因为手抖而弄洒。

一碗粥见了底，身上也渐渐有了点暖意。我放下勺子。

他立刻上前，收走碗碟。“还要吗？”

“够了，谢谢。”

他点点头，拿着托盘出去。我听见厨房传来细微的水流声，他在洗碗。

等他再次回到卧室门口时，手里端着一杯新泡的、冒着热气的麦茶，颜色比之前的深，闻起来有炒麦的焦香。

“喝点这个，补充水分。”他把杯子递给我，然后在离床铺不远不近的位置——大概是之前他搬进来的那把矮脚椅子上，坐了下来。手里又拿起了那本书，但并没有立刻翻开。

午后的阳光挪动了一点，照在他半边肩膀上。他坐在光里，侧脸线条在温暖的光线下显得不那么冷硬了。眼睑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，是缺乏休息的痕迹。

“真田同学，”我捧着温热的茶杯，“你一直在这里？午饭吃了吗？”

他翻书的手指顿了一下。“吃了。从家里带了饭团。”

“下午的课……”

“请假了。”他语气平淡，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，“你需要有人留意情况。”

“其实……我已经好多了，你可以……”

“医生说需要观察。”他打断我，抬起眼，目光平静却不容置疑地看着我，“尤其是傍晚，体温容易反复。”

我哑口无言。他搬出了医生的话，我无法反驳。

短暂的沉默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，和他指腹摩挲书页的沙沙声。

“真田同学，”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问出口，“今天……谢谢你。不只是粥和药。还有……之前。”

换衣服，擦汗，这些难以启齿的照顾细节。他明明可以做更简单的选择——通知老师，或者只请医生来，然后离开。但他选择了留下，做了所有这些远远超出“邻里责任”范畴的事情。

他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，指节泛白。视线垂落在书页上，没有看我。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，慢慢染上了一层薄红。

“……不用谢。”他的声音有些低，也有些干涩，“这是……应该的。”

他说“应该的”。不是客套，而是他真的这么认为。在他那套严谨到近乎古板的行为准则里，照顾生病的、独自一人的邻居女孩，直到她脱离危险，是“应该”做的事。

但我知道，不是所有“应该”的事，都能做到这个程度。不是所有人，都能在别人病榻前沉默地守候一整天，连翻书都小心翼翼，只为不打扰病人休息。

“真田同学，”我看着他微红的耳廓和紧抿的唇线，心里软成一片，“你……要不要休息一下？那边有沙发。”

他立刻摇头，脊背挺得更直。“我不累。”顿了顿，又补充，“你睡吧。我看着。”

最后三个字，他说得很轻，却重如千钧。

我看着你。不是监视，是守护。

我没再劝他。身体确实又涌上一阵倦意。我滑进被窝，侧躺着，面向他所在的方向。

他重新翻开书，但视线似乎并没有真正落在字句上。阳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。他的坐姿依旧端正，但肩膀的线条在午后暖阳里，显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松弛。

房间里很安静。我能听到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，和自己逐渐变得规律的呼吸交织在一起。

粥的温度还残留在胃里，暖暖地扩散到四肢百骸。而比那更温暖的，是床边这把椅子上，那个沉默却坚定的存在。

他就在那里。守着。不需要言语，甚至不需要对视。仅仅是知道他在那里，就在一臂之遥的地方，像一座沉默的山，隔开了所有病中的不安与脆弱。

眼皮越来越沉。在彻底坠入梦乡前，我恍惚地想——

这碗粥的温度，恰到好处。

而他的守候，比那温度，更让人安心。

粥的温度与他的守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