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的早晨，我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痛和脑袋里沉闷的钝响唤醒的。
窗外天色灰蒙，雨点敲打着玻璃。试图坐起身时，一阵眩晕袭来，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又草草拼凑起来，酸软无力。伸手探了探额头，掌心下的皮肤滚烫。
发烧了。大概是周末修剪后院时吹了风，加上最近备考熬夜，免疫力下降。
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六点二十。挣扎着给班主任发了请假邮件，又给佐藤秀美发了条信息，麻烦她帮忙记笔记。做完这些，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，重新跌回枕头里，意识在昏沉与清醒间浮沉。
窗外雨声淅沥，道场那边隐约传来晨练的动静，竹剑破空声隔着雨幕显得模糊。平时觉得安心规律的声音，此刻只加重了脑袋的胀痛。我把被子拉高，昏昏沉沉地睡去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门铃声响起。
尖锐的电子音穿透昏沉的意识，我皱了皱眉，不想理会。但门铃固执地响着，间隔规律，不疾不徐，带着某种熟悉的、不容忽视的坚持。
真田……？
这个念头让我勉强撑起一点精神。扶着墙，摇摇晃晃地走到玄关，从猫眼看出去。
果然是他。
真田弦一郎站在门外，穿着立海的制服，外面罩着深蓝色的雨衣，手里提着……是便当袋？他眉头微蹙，帽檐下的眼神紧紧盯着门扉，似乎准备再次按铃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喉咙的不适，拉开了门。
门外的光线和潮湿的空气涌进来，让我一阵晕眩，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。
真田看到我的瞬间，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。他的目光迅速在我脸上扫过——不用照镜子也知道，此刻的我一定脸色苍白，头发凌乱，穿着皱巴巴的睡衣，整个人透着病气。
“藤原？”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“真田同学……”一开口，声音嘶哑得厉害，“抱歉，我……今天请假了。”
他没有接话，只是眉头锁得更紧，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我。“你生病了。”
不是疑问，是结论。
“有点发烧，休息一下就好……”话没说完，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来。我赶紧捂住嘴，背过身去，咳得眼前发黑，肺叶都在抽痛。
等我终于止住咳嗽，喘着气转回身时，发现真田已经走进了玄关，并且关上了身后的门。雨衣上的水珠滴落在玄关的地砖上，他却没有在意，只是站在那里，看着我，脸色沉得厉害。
“这‘不是有点’。”他沉声说，语气里带着严厉，像在训斥一个不懂照顾自己的部员，“看过医生了吗？”
“没有……只是感冒……”我的辩解在他越来越沉的脸色下显得苍白无力。
“太胡来了。”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。然后，他迅速做了决定。“回去躺下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躺下。”他重复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。同时，他动作利落地脱下雨衣，挂在玄关的衣架上，然后弯腰换鞋——动作自然得仿佛他每天都这么做。
我烧得有些糊涂，也实在没力气争辩，只好依言慢慢挪回卧室，重新躺下。被子还带着之前昏睡的闷热气息。
脚步声跟了进来。真田停在卧室门口，没有进来，只是站在那里。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房间里——收拾得还算整洁，但书桌上堆着复习资料，床头柜上只有一杯凉掉的水和空了的体温计盒子。
“药呢？”他问。
“抽屉里……有常备药。”我指了指床头柜。
他走过来，拉开抽屉，拿出退烧药和感冒药，仔细看了说明书。眉头一直皱着。“吃过了吗？”
“……早上醒来时吃了一片退烧药。”
他看了一眼空空的水杯，又看了看我干燥起皮的嘴唇，什么也没说，转身出去了。
厨房里传来水龙头打开的声音，还有橱柜开合的轻响。过了一会儿，他端着一杯温水回来了。水温被他调试过，不烫也不凉，正好入口。他把水和药片递给我。
“谢谢。”我接过来，就着水把药片吞下。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，带来短暂的舒缓。
他接过空杯子，却没有立刻离开，而是站在床边，似乎在犹豫。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上半张脸，只能看见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。
“便当……”我忽然想起他刚才手里提的东西。
“不用管。”他打断我，“我已经处理了。你现在需要休息。”
处理了？是什么意思？
他没解释，只是继续说：“体温计。”
我乖乖把体温计递给他。他对着光看了水银柱，眉头皱得更深。“三十八度五。需要去医院。”
“不用，吃了药会退的……”我虚弱地抗议。
他看了我一眼，那眼神让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。是担忧，混杂着“你怎么这么不听话”的严厉。很矛盾，但异常真实。
“我联系真田家的医生。”他做出了决定，语气不容反驳，“祖父认识一位可靠的医师。比你自己硬扛有效率。”
他说着，已经拿出手机，走到卧室外低声打电话。我听见他简洁地说明情况、地址，语气恭敬但清晰。
挂断电话，他重新走回来。“医生半小时后到。在这之前，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我身上单薄的睡衣，“盖好被子，不要着凉。”
他说完，再次转身出去。这次，我听到厨房传来更清晰的响动——烧水的声音，冰箱打开的声音，还有菜刀落在砧板上规律而轻快的笃笃声。
他在……做什么？
身体的不适和药物的作用让我意识又开始模糊。半梦半醒间，我听到玄关再次传来动静，一个陌生的、温和的老年男声在和真田低声交谈。然后是走近的脚步声，额头上覆上微凉的手指，听诊器冰冷的触感……
“急性扁桃体炎引起的发烧，有些脱水。按时吃药，多休息，补充水分和易消化的食物。如果明天烧不退，再来诊所。”医生沉稳地交代。
“是，非常感谢您。”是真田郑重道谢的声音。
送走医生，卧室里重新安静下来。但很快，脚步声又靠近。一股清淡却诱人的香气飘了过来。
我勉强睁开眼。真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。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，米粒熬得几乎化开，点缀着细碎的葱花和一点姜丝。旁边还有一小碟梅干，和一杯看起来温度刚好的麦茶。
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。“吃一点。医生说你需要进食。”
我看着他。他的制服外套脱掉了，只穿着衬衫，袖子挽到手肘，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。额前的头发似乎有些乱，大概是刚才忙碌时弄的。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但眼神专注地看着那碗粥，仿佛在检查一件重要物品的完成度。
“你……做的？”我声音嘶哑地问。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，拿起粥碗，用勺子轻轻搅动散热，“只是白粥。材料简单。”
只是白粥？但那香气和熬煮的程度，显然不是“简单”就能做到的。需要耐心和火候。
他舀起一勺，吹了吹，很自然地递到我嘴边。动作流畅，仿佛演练过无数次，但仔细看，他捏着勺柄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。
我愣住了。
“需要补充体力。”他解释，声音有些僵硬，目光盯着那勺粥，没有看我，“你自己吃……可能会洒。”
确实，我手抖得厉害。没再矫情，我微微倾身，含住了勺子。粥的温度刚好，米汤温润滑过喉咙，带着淡淡的咸味和姜丝的暖意，舒服得让人想叹息。
他喂得很慢，很仔细，每一勺都确保温度适宜，分量刚好。过程中一句话也没说，只是专注地履行着“喂食”这个任务。卧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勺子轻碰碗沿的声音，和我有些困难的吞咽声。
吃完小半碗，我摇摇头表示够了。他也没有勉强，放下碗，拿起麦茶递给我。
“谢谢……”我接过杯子，温水滋润了喉咙，“真田同学……不去学校吗？”
“上午的课已经请假。”他简短地说，开始收拾托盘，“下午看情况。你这里需要人。”
他说得理所当然，好像照顾生病的邻居是他日程表上本来就该有的一项。
“太麻烦你了……”
“不麻烦。”他打断我，端起托盘站起身，“职责所在。”
又是职责。但这一次，我清晰地看到，在那张严肃的面孔下，在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里，翻涌着远比“职责”更真实、更柔软的东西。是担忧，是紧张，是看到我咳嗽时那一闪而过的心惊，是此刻虽然笨拙却无比坚定的照料。
“睡吧。”他站在门口，背对着光，“我就在客厅。有事叫我。”
说完，他轻轻带上了房门。
我重新躺下。粥的暖意在胃里化开，药物的作用也渐渐上来。身体依然难受，但某种更沉重的、属于孤独和不安的东西，被悄然驱散了。
客厅里传来极轻微的翻书声，是他坐下来等待的声音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，淅淅沥沥。
但在这个生病的、昏沉的早晨，突如其来的，不是冰冷的雨水。
而是隔壁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少年，带着一身雨气，一碗热粥，和一份沉默却滚烫的、不容拒绝的关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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