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下午两点五十分，我提着准备好的东西，站在真田道场那扇厚重的木门前。深蓝色的门帘在微风中轻轻摆动，“心”字白得醒目。门内隐约传来严肃的宣告声、竹剑破空声，以及低沉的应和声。

升段审查正在进行。

我没有立刻进去，而是安静地站在门廊阴影处等待。手里提着的双层漆器食盒有些分量，里面是仔细准备的茶点：手打的抹茶粉，以及一盒今早现做的、口感介于练切和羊羹之间的琥珀糖。糖体剔透，嵌着细碎的糖渍金橘皮，滋味清甜不腻，适合配浓茶。

门内的声音告一段落，响起零星的掌声和祝贺声。审查应该结束了。

我正要抬手拉门铃，木门却从里面被拉开。

开门的是真田弦一郎。他穿着正式的黑色剑道衣袴，腰间系着崭新的三段腰带，额发被汗水浸湿，几缕贴在额角。看到我，他愣了一下，随即侧身让开。“藤原。请进。”

“打扰了。”我微微欠身，走了进去。

道场内宽阔敞亮，木质地板光可鉴人，空气中弥漫着榻榻米的草香、汗水的咸涩，以及线香燃烧后淡淡的檀木气息。七八个穿着剑道服的弟子正聚在一起说话，看到我进来，目光都好奇地投了过来。真田祖父——真田玄右卫门老先生，正端坐在道场正前方的神龛下，与一位年长的师范说着什么。他穿着深褐色纹付羽织袴，坐姿如苍松，不怒自威。

真田引着我走向侧面的休息区，那里已经摆好了矮桌和坐垫。“请坐这里。审查刚结束，需要稍等片刻。”

他的声音比平时略显紧绷，带着尚未完全平复的激斗余韵，但举止依旧沉稳有礼。我能看到他握过竹剑的手，指节处有些发红。

“恭喜通过审查，真田同学。”我轻声道贺，将食盒放在桌上。

他下颌线微不可察地紧了紧，似乎不太习惯被这样直接祝贺，但眼神亮了一下。“……谢谢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向主位，“祖父马上过来。”

果然，真田祖父结束了谈话，朝这边走来。弟子们纷纷恭敬地行礼让开。老先生步伐稳健，目光如电，先扫了一眼孙子，然后落在了我身上。

我站起身，按照记忆里的礼仪，恭敬地欠身行礼。“真田老先生，下午好。我是藤原惠美。承蒙邀请，不胜荣幸。”

真田玄右卫门在我面前站定，目光平静地打量着我。那视线有着穿透般的力度，却并不让人感到冒犯，更像是一种沉着的评估。

“藤原家的女孩。”他声音苍老洪亮，“听弦一郎提起过多次。一个人持家，学业也未荒废，难得。”

“您过奖了。”我保持着行礼的姿势。

“坐吧。”他在主位坐下，真田立刻在一旁正坐陪同。我也依言跪坐下来，姿势尽量端正。

有弟子端来了茶具。我适时打开食盒上层，取出自己带来的抹茶茶罐和茶杓。“一点薄礼，自己手打的抹茶，还有配茶的点心。不成敬意。”

真田祖父的目光落在漆盒中的琥珀糖上。糖体在道场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，金橘皮像细碎的金箔嵌入其中。他看了几秒，缓缓点头。“有心了。”

真田弦一郎起身，接过我手中的茶具，开始准备点茶。他的动作一丝不苟，温热茶碗，取茶，注水，搅拌……虽然不如茶道专家那般优雅流畅，但每个步骤都带着剑士特有的精准与力道。碧绿的茶汤渐渐泛起细密的泡沫。

他将第一碗茶恭敬地奉给祖父。

真田玄右卫门接过，没有立刻喝，而是先观察茶汤色泽，轻嗅香气，然后才分三口缓缓饮尽。放下茶碗，他看向我。“茶打得不错，火候刚好。”这话是对真田说的，但目光却掠过他，落在我身上。

“是藤原准备的茶粉。”真田低声解释。

“哦？”老先生挑了下眉，再次看向我，“自己打的？”

“是的。用了宇治的覆下茶，石臼研磨的。”我回答。

他点了点头，没再说什么，但眼神里多了些什么。是赞许吗？或许更接近于对“认真对待事物”这种态度的认可。

真田又点了一碗茶，这次是给我的。我双手接过，致谢，饮下。茶汤微苦回甘，香气浓郁。

接着，他拈起一块琥珀糖，放入口中。糖体入口微硬，随即在体温下软化，清甜的滋味和金橘的微酸香气在口中扩散开来，恰好中和了抹茶的涩味。

老先生慢慢咀嚼着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但吃完了整块糖。然后，他看向自己的孙子。

“弦一郎。”

“是，祖父。”真田立刻挺直背脊。

“这次升段，你的‘气’比以前沉了。”老先生的语气严肃，“但残心还不够圆融。最后的一本，追击慢了半瞬。”

“是！谨记教诲！”真田低头受教，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——看来总体评价是好的。

“不过，”真田祖父话锋一转，目光再次扫过我，又回到孙子身上，“知道邀请邻居以示郑重，这份虑事，有进步。”

真田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。他垂着眼，沉声应道：“……是。”

“藤原。”老先生忽然点名。

我立刻应声：“是。”

“点心，很好。不花哨，有诚意。”他顿了顿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直视着我，“一个人生活，不易。但你把日子过得有条理，心也定。这很好。”

这突如其来的直接赞许，让我有些措手不及，只能再次欠身。“您过誉了。”

“不是过誉。”他语气笃定，“弦一郎，”他又转向孙子，声音低沉而清晰，“邻里之间，守望相助是本分。但分寸亦要掌握。藤原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，你不可失礼，也不可怠慢。”

这话里的意味就深了。不只是邻里关照，更带着一种对孙子的告诫，以及对“藤原惠美”这个人的正式认可。

“孙儿明白。”真田弦一郎回答得极其郑重，头低得更深了些。

“嗯。”真田祖父似乎满意了，不再多言，挥手示意弟子们可以开始享用准备好的简单餐食。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。

真田悄悄松了口气，趁着祖父与其他师范说话，低声快速对我说：“祖父的话，请不要有压力。”

我摇摇头，同样低声回道：“不会。老先生很慈祥。”

他看了我一眼，眼神有些复杂，似乎觉得我用“慈祥”形容祖父是件很大胆的事，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，没反驳。

简单的餐会结束后，弟子们陆续告辞。我帮忙收拾茶具，真田则和祖父在道场中央说着什么。夕阳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，将两人的身影拉长。

我收拾停当，向真田祖父郑重道别。老先生对我点了点头，说了句“路上小心”，便转身回了内室。

真田送我出道场。傍晚的风带着凉意，吹散了道场内的热气和线香味。

“今天，谢谢你能来。”他走在我身侧半步的位置，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，但比往常温和些许。

“我才要谢谢邀请。”我说，“看到真田同学认真比赛的样子，很受触动。”

他脚步顿了一下，侧脸在暮色中有些模糊。“……没什么值得看的。”

“很有气势。”我坚持道。

他没再说话，但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，快得像是错觉。

走到分别的路口，他停下脚步。“下周的便当交换，照常？”

“嗯，照常。”

“庭院我明天清扫。”

“好。”

短暂的沉默。路灯次第亮起。

“藤原。”他忽然叫我的名字。

“嗯？”

“……祖父的话，”他斟酌着词句，目光看向远处，“我是说，关于分寸……我会注意。”

他是在为祖父那番略带深意的话做解释，或者保证。

“我知道。”我微笑，“真田同学一直都是很有分寸的人。”

他看着我，眼神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深。然后，他点了点头。“回去吧。路上小心。”

“你也是。”

我转身走向家的方向。走出几步，回头看了一眼。

他还站在原地，路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挺拔如剑的身影。看到我回头，他抬起手，幅度很小地挥了一下。

我也挥了挥手，然后继续往前走。

真田祖父的赞许，像一枚正式的印章，盖在了我与真田弦一郎之间那模糊而特别的关系上。它没有明确定义什么，却让一切变得更加清晰、更加……被允许。

晚风拂面，带着夏日草木的香气。

食盒轻了许多，但心里，却仿佛被什么沉甸甸而温暖的东西，踏实而郑重地填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