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日的清晨，比平时醒得更早。

晨光熹微，空气里有种清凉的、属于周末的寂静。我煎了简单的鸡蛋卷，配着昨晚剩下的米饭做成茶泡饭。吃饭时，隔壁道场传来隐约的声响——不是竹剑交击，更像是竹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声。

今天是道场每月一次的彻底清扫日。不仅内部，连道场外的庭院和周边都要仔细清理。

吃完早饭，我想起后院那丛长势过于旺盛的杜鹃，枝条已经有些探到篱笆那边了，该修剪一下。便拿了园艺剪和手套，推开通往后院的门。

一出去，就看到了真田。

他果然在打扫。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，袖子卷到手肘，头上包着防止灰尘的白色手巾，正用一把长柄竹帚，极其认真地清扫道场外缘的落叶和尘埃。动作标准得仿佛在练习素振，每一次挥扫的幅度、力度都保持一致，地上的杂物被归拢成整齐的堆。

他没有戴帽子。额前的黑发被手巾压住，露出整个额头和清晰凌厉的眉眼。汗水顺着鬓角滑下，在下颌凝聚，滴落。晨光勾勒出他鼻梁挺直的线条和紧抿的唇。

他扫得很专注，完全没注意到篱笆这边有人。

我安静地站着，没有出声打扰。只是看着他以一种近乎修行般的姿态，重复着单调的清扫动作。尘土在阳光下飞扬，又被他沉稳的气息和动作压制、归拢。

这和平日学校里的他、网球部的他都不一样。少了几分面对外人时的锐利威严，多了些专注于此情此景的沉静。汗水浸湿了工作服的后背，布料贴在线条分明的背肌上。

他扫完一块区域，直起身，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。然后，他走到道场侧面，拿起一把比我手里这把大得多的树剪，开始修剪那边过于茂密的灌木。

动作依旧利落。咔嚓、咔嚓，多余的枝条应声而落，断面干净整齐。他修剪时微微蹙着眉，眼睛测量着角度和平衡，仿佛那不是园艺，而是某种需要精确掌控的技艺。

这时，道场里走出一个年纪稍长的弟子，拿着水桶和抹布，似乎要去擦外侧的木格窗。看到真田，那人笑着说：“弦一郎师兄，休息下吧，你从五点半就开始扫了。”

“不用。”真田头也没回，继续手里的修剪，“早课前的清扫是基础。做完再说。”

“不愧是师兄。”那弟子感慨了一句，也没再劝，自顾自去擦窗了。

真田修剪完灌木，又开始检查道场屋檐下的排水沟，用长夹子把里面的落叶和杂物一点一点夹出来。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严谨。

我就这样隔着爬满常春藤的篱笆，成了一个无声的旁观者。看他专注地流汗，看他一丝不苟地对待这些最寻常的劳务，看他在无人要求的情况下，依然将“彻底”二字执行到极致。

这大概就是真田弦一郎最本质的样子。无关风纪委员的职责，无关副部长的头衔，甚至无关剑道本身。而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、对“当下应做之事”的绝对投入和负责。

阳光渐渐升高，温度也上来了。他后背的汗渍扩大了一圈。他终于完成了屋檐下的清理，直起身，长长地舒了口气，胸膛起伏。然后，他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（真田家竟然还保留着老式的手压井），压出清凉的井水，双手捧起，扑在脸上。

水花四溅，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。他甩了甩头，水珠从他湿漉漉的发梢飞散。他用手巾胡乱擦了把脸，然后拿起放在一旁的竹剑——不是练习用的，而是一把更旧、看起来经常使用的竹剑，开始对着庭院角落的立木进行素振练习。

即便是在体力劳动之后，即便只是独自一人的晨练，他的每一个挥剑动作也毫无松懈。腰身下沉，手臂伸展，竹剑破空发出稳定的呼啸。汗水再次涌出，顺着脖颈的线条流进衣领。
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园艺剪，又看了看那丛确实需要修剪的杜鹃。

然后，我转过身，轻手轻脚地退回屋内。

大约一小时后，估计他的晨间清扫和练习应该告一段落了，我才重新拿起工具，走到后院，开始修剪那丛杜鹃。刻意弄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动静。

很快，篱笆那边传来脚步声。

真田已经换下了被汗水浸透的工作服，穿着干净的深灰色家居服，头发也擦得半干。他看到我在修剪，脚步停住。

“藤原。”他叫了一声，声音带着运动后的些许沙哑。

“早，真田同学。”我停下动作，隔着篱笆看向他。他的脸上还有未完全褪去的红晕，眼神却清亮。“在打扫吗？辛苦了。”

“每月惯例。”他简短回答，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园艺剪和已经剪下的枝条上。“需要帮忙吗？”

“不用，很快就好了。”我笑了笑，“倒是真田同学，流了很多汗的样子。”

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颈，那里还有未干的汗意。“……嗯。晨练。”

“看出来了。”我说，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放在道场门边的那把旧竹剑。

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，顿了一下，随即转回头，表情没什么变化，但耳根似乎微微红了一点——也许是晒的，也许是别的。“……你看到了？”

“嗯，扫得很认真，剑也挥得很好。”我实话实说。

他沉默了几秒，然后说：“基本功而已。”语气平淡，但下颌线微微绷紧，像是被看到私下练习的一面，有些微的不自在，但又因为是我的评价，而多了点别的情绪。

“很厉害。”我补充道，“能把打扫也做得像练习一样认真的人，不多。”

他看了我一眼，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，最终归于平静。“……做事理当如此。”

典型的真田式回答。

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，低头继续修剪。他也站在篱笆那边，没有离开。安静了一会儿，他忽然开口：

“下周六，道场有内部升段审查。”

我抬头。“真田同学要参加？”

“嗯。”他点头，“二段升三段。”

“预祝你顺利通过。”

“谢谢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看向远方的天空，又收回来，“……审查后，可能会有简单的庆祝。祖父让我问你，”他语速稍微快了一点，像是背诵准备好的说辞，“如果方便，是否愿意过来。用一些茶点。”

真田祖父的邀请。大概是觉得邻居女孩独自一人，又承蒙孙子“关照”，在这种家族和道场的活动里，也应当被顾及到。

我有些意外，但看着真田那张虽然努力保持平静、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（大概是担心被拒绝，或者觉得这个邀请有些突兀）的脸，点了点头。

“好的。如果不打扰的话。”

他明显松了口气，虽然脸上表情依旧绷着。“不会打扰。时间是下午三点。道场，你知道位置。”

“嗯。”

对话结束。我剪下最后一根多余的枝条。他也像是完成了传达任务，对我点了点头。“那么，告辞。”

“再见。”

他转身走回道场。我收拾好剪下的枝叶，也回了屋。

剑道场外的旁观者。

今天，我看到了一个更完整、更私下的真田弦一郎。那个在无人注视时，依然严于律己，将每一件小事都做到极致的少年。

汗水，专注，沉默的努力。

以及，在传达祖父邀请时，那一闪而过的、属于十五岁少年应有的紧张。

我把修剪下的杜鹃枝条插进装了水的玻璃瓶里。深绿色的叶片沾着水珠，在晨光中生机盎然。

下周六，道场。

或许，能更近一点，看到竹剑挥舞之下，那个灵魂真正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