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五的傍晚,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栀子花香。我站在厨房里,面前摆着几样简单的食材:优质的短粒米、两颗饱满的梅干、一小把柴鱼片、还有新鲜的鲣鱼节和昆布。
真田弦一郎这周的状态,即使隔着篱笆和偶尔的交集,也能感受到不寻常。周二的剑道练习赛耗费了大量体力,周三周四又是风纪委员会的定期汇总和期中考试前的加训,每天的便当交换时,他眼底的疲惫虽然掩饰得很好,但那种精神高度紧绷后的细微滞涩,逃不过对“消耗”格外敏感的眼睛。
慰劳品。不是点心,不是正式的餐食。是介于两者之间,能补充体力、舒缓神经、又不造成负担的东西。
我决定做强饭(Chikara-meshi)。
听起来朴素,甚至有些粗犷。但越是简单的食物,越考验功夫和心意。
米要提前浸泡半小时,让它吸饱水分,煮出来才会粒粒饱满莹润。昆布剪成小片,和米一起放入釜中,注入软水。柴鱼片用干锅略略烘出香气,装入棉布袋,在米饭煮沸前投入,一起焖煮。这是基础的“出汁”,赋予米饭底味。
煮饭的时间里,我处理梅干。选的是盐渍充分的南高梅,果肉厚实。小心地去核,将梅肉细细剁碎,但保留一些颗粒感。梅干的酸咸能生津开胃,补充因流汗损失的盐分。
接着是鲣鱼节。用专用的刨刀,刨出如花瓣般轻薄、近乎透明的鲣鱼削。新鲜的鲣鱼削带着海洋的鲜香和微妙的烟熏味,是蛋白质和风味的来源。
米饭煮好了。揭开盖子的瞬间,混合了昆布鲜甜和柴鱼烟熏的蒸汽蓬勃而出。我取出柴鱼袋和昆布,用饭勺将米饭轻轻打松,让热气散逸,米粒保持弹性。
然后,在还温热的米饭上,均匀地撒上那些浅粉色的鲣鱼削。热度会让鲣鱼削微微卷曲,香气被激发出来。最后,在正中央,放上一小撮剁碎的梅肉,像雪地里的一点红梅。
我又煮了一小锅清澈见底的味噌汤,只用了豆腐和海带芽,味道清淡,能润喉暖胃。
将强饭和味噌汤分别装进准备好的多层漆器食盒里。食盒是以前父母留下的,黑底描金,有些旧了,但保温性很好,也庄重。
暮色渐浓时,道场那边的练习声渐渐停了。我算准时间,拿着食盒走到后院。
真田果然在院子里。他刚冲完澡,头发还湿漉漉的,穿着深灰色的浴衣,正在用毛巾擦头发。看到我手里的食盒,他动作顿住。
“真田同学。”我隔着篱笆开口。
“……藤原。”他放下毛巾,走了过来。目光落在我捧着的食盒上,带着疑问。
“这个,”我将食盒从篱笆缝隙间递过去,“是慰劳品。”
他没有立刻接,眉头微微蹙起。“慰劳品?”
“嗯。这周辛苦了。剑道比赛,还有各种事情。”我说得尽量平常,“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,只是强饭和一点味噌汤。容易消化,也补充体力。”
他沉默地看着食盒,又抬头看了看我的脸。晚风吹过,他湿发的额前碎发轻轻晃动。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,此刻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深,看不清情绪。
“……不需要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有点干涩,“便当交换已经足够。”
“这不是交换。”我平静地说,“是慰劳。作为……目睹了你这一周努力的邻居。”我顿了顿,补充道,“而且,食盒是旧的,食材也很普通。请不要有负担。”
他再次陷入沉默。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毛巾。我能看到他浴衣领口下,锁骨附近有一小块新鲜的淤青,大概是练习赛留下的。
终于,他伸出手,接过了食盒。入手沉甸甸的,温度透过漆器传到掌心。
“谢谢。”他说,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。他低头看着食盒盖子上模糊的金漆花纹,看了好几秒。
“趁热吃比较好。”我提醒。
“……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却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抬起头,很认真地看向我,“你……最近期中复习,也别太晚。”
他居然会反过来叮嘱我。我有点意外,点点头。“我知道。真田同学也是,注意休息。”
他没再说什么,只是又点了点头,然后捧着食盒,转身快步走进了屋子。
我回到厨房,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米饭,就着简单的腌菜吃完。窗外,隔壁二楼的灯光亮着。
不知道他吃了没有。强饭的味道会不会太淡?梅干会不会太咸?
大约半小时后,我听到隔壁后门轻轻打开的声音。
走到窗边,看到真田拿着已经洗净擦干的食盒,站在他家院子靠近篱笆的地方。他似乎有些犹豫,最终还是没有按门铃或叫喊,只是将食盒稳稳地放在了篱笆下他家那一侧的一块平整石头上,然后退开两步,站在暮色里,像是在等。
我推开自家后门,走了出去。
看到我,他站直了些。“食盒。洗好了。”
“谢谢。”我拿起食盒,漆器表面还带着水汽的微凉,但被擦拭得光亮。
“饭,”他忽然开口,目光落在食盒上,“很好吃。米饭的火候,恰到好处。梅干的咸度,也刚好。”
他说得很具体,很认真,像在做料理点评,又像是在汇报品尝结果。
“那就好。”我笑了笑,“汤呢?”
“……喝完了。”他说,“很清爽。”
短暂的安静。夏虫开始鸣叫,星星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渐渐显现。
“下周一,”他再次开口,语气恢复了平素的平稳,“便当交换继续。庭院清扫,我会连同今天的一起完成。”
他还是要把这个算进“交换”里。我无奈,但知道争不过他。“好。”
他似乎完成了所有该说的话,对我微微颔首。“晚安,藤原。”
“晚安,真田同学。”
他转身回屋。我拿着轻了许多的食盒,也走回自己家中。
食盒内部被洗得干干净净,连边角缝隙都没有残留一粒米或一丝鲣鱼削。打开上层,里面放着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条。
展开,依旧是力透纸背的字迹,但比平时似乎稍微柔和了一点点:
“慰劳品收到,感激不尽。强饭美味,补充了体力。食盒已仔细清洁奉还。日后若有需要体力协助之事,无需顾虑。早点休息。”
没有落款。但每一笔都写得极其端正。
我将纸条小心压平,和之前那张收在一起。食盒则放回橱柜深处。
特制的慰劳品,他收到了。
用最朴素的米饭、梅干和鲣鱼,传递的是一份“我看见你的努力了,请好好恢复”的无声心意。
而他,用洗净的食盒、具体的评价、和那张依旧严肃却多了几个字的纸条,给予了最认真的回应。
窗外,夜色完全降临。隔壁的灯光,温暖地亮着。
慰劳的心意,已经送达。而某种比邻里互助更深厚、比同学关照更紧密的东西,似乎在这碗朴素的强饭里,悄然生根,静待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