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二的午休，中庭。

我拿着洗好的便当盒，准备穿过中庭去图书馆还几本书。阳光很好，香樟树下光影斑驳。远远地，我就看到了真田和切原。

他们坐在远离人群的长椅上。真田坐得笔直，手里拿着数学笔记本，眉头紧锁。切原则抓耳挠腮，对着摊开的习题集愁眉苦脸。

“副、副部长，这个公式我真的记不住……”切原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
“太松懈了。”真田的声音低沉严厉，“昨天才讲过。再背十遍。”

“十遍？！可是便当……”切原的眼睛瞟向旁边还没打开的两个便当袋，深蓝色和墨绿色，并排放在长椅上。

“解不出这道题，便当延后。”真田不为所动，指尖在笔记本上重重一点，“这里，代入。”

我本想安静地绕过去，切原却眼尖地看见了我，像是看到了救星。“藤、藤原学姐！”

真田闻声抬起头。看到是我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，但握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，随即又松开。他朝我微微颔首，算是打过招呼。

“真田同学，切原君，午安。”我停下脚步。

“学姐！便当是你做的对吧！超好吃的！尤其是那个照烧鸡肉！”切原立刻开始转移话题，眼睛亮晶晶的。

“切原。”真田的声音沉了下去。

切原立刻蔫了，乖乖低头看题。

真田重新看向我，目光落在我的便当盒上。“去图书馆？”

“嗯，顺便还书。”

他点了点头，没再说什么。但就在我准备离开时，他忽然开口：“藤原。”

“嗯？”

他停顿了一瞬，目光从我脸上移开，看向长椅上的便当袋，又看回来，似乎在斟酌措辞。“……今天的玉子烧，高汤的比例很好。”

他说得很平淡，就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。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——昨天给他的那份玉子烧是原味，今天特意调整了鲣鱼高汤的比例，做出了更鲜美的口感。

“你喜欢就好。”我笑了笑。

他没说话，只是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丝，极其细微，像冰面裂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纹路。

切原在旁边偷偷瞄着我们，被真田一个眼刀瞪了回去。

“不打扰你们了。”我说。

“嗯。”真田应道，目光重新落回切原的习题本上，侧脸的线条恢复了一贯的冷硬。

我继续朝图书馆走去。走出几步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
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，洒在真田的侧脸上。他正低头看着切原的演算步骤，鼻梁挺直，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。那线条，严厉，专注，不容置疑。但不知为何，在看到他手边那个深蓝色便当袋时，我总觉得那紧绷的线条深处，藏着一点点……或许可以称之为“满意”的东西。

周三，剑道部有对外练习赛，真田要晚归。便当的交换暂停一天。我收到他放在信箱里的纸条，字迹依旧端正：“今日无需便当，费用已付部分退回。庭院清扫明日补上。”

傍晚，我听到隔壁道场传来不同寻常的喧哗。似乎来了外校的剑道部员，竹剑交击声格外密集响亮，夹杂着呼喝和裁判的口令。

我走到后院，透过篱笆的缝隙看去。道场门开着，里面灯火通明。真田穿着全套护具，竹剑在手，正与一个身材高大的对手对峙。他的动作迅捷凌厉，每一次出击都带着破风之声。我看不懂剑道，却能感受到那股凝练的、几乎化为实质的专注力。

他的侧脸藏在面罩下，看不清表情。但每一次移动、格挡、反击时，脖颈和下颌绷出的线条，都像拉满的弓弦，蓄满力量。

对手似乎很强。几个回合后，真田被逼得后退了一步。就在那一瞬间，我看到了。

他侧过头，面罩缝隙下，嘴唇抿得死紧，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。那不是慌乱，而是被激起的、更为凶猛的战意。接着，他低吼一声（隔着距离听不真切，但能感受到那股气势），踏步上前，竹剑以更刁钻的角度击出。

正中对手面甲。

裁判举旗。胜负已分。

真田收剑，向对手行礼。摘下头盔时，汗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但那股紧绷感还未完全散去，侧脸的线条依旧带着战斗后的余韵，坚硬如铁。

他朝道场边祖父的方向看去。真田祖父微微点头。那一刻，真田紧绷的线条才几不可察地缓和了一瞬，像是得到了某种认可。

然后，他似乎察觉到了篱笆这边的视线，转过头。

我们的目光隔着道场的灯光和篱笆的藤蔓，短暂相遇。他脸上还带着汗，眼神锐利如剑。看到是我，他愣了一下，随即，那刚刚在战斗中绷紧的侧脸线条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。

不是笑容，只是肌肉的放松。严厉褪去，露出了底下属于少年的、略显疲惫却清澈的底色。

他朝我这边，极轻微地点了下头。然后被走过来的队友叫住，转身投入了赛后总结。

我悄悄离开篱笆边。

周四，便当交换继续。早上他来取便当时，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贴着一块小小的创可贴。

“手受伤了？”我问。

他低头看了一眼。“练习时的小擦伤，无碍。”

“处理过了吗？”

“嗯。”他应道，接过便当袋时，手指灵活，确实不像有大碍。“……今天的配菜是？”

“做了盐烤鲑鱼，和凉拌豆腐皮。还有腌渍的梅子。”我说。

他点了点头，没说什么，但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。“切原今天有补习，时间延长。”

“那我给他那份多装一点米饭？”

“……可以。”

他离开后，我重新装了一份便当，米饭加量，又多放了两块照烧鸡肉。玉子烧也换成了更顶饱的厚蛋烧。

午休时，我因为学生会临时有事，去中庭晚了。经过老地方时，长椅上只有切原一个人，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便当。看到我，他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，含糊地说：“副部长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，让我先吃！学姐，今天的厚蛋烧超——级好吃！”

我笑了笑，正要走，却瞥见长椅的另一端，真田的那个深蓝色便当袋还放在那里，没有打开。

他还没吃？

离开中庭，去教师办公室送资料的路上，我在教学楼二楼的走廊拐角看到了他。

他正和一个中年男老师说话，大概是风纪委员会的事。老师似乎在对一些表格提出疑问，真田一边听，一边快速翻动手里的文件，偶尔简短回应，侧脸线条因为专注而微微绷紧。

我放轻脚步走过。

几分钟后，我从办公室出来，看到他依然站在那里，但老师已经离开了。他背靠着走廊的墙壁，微微低着头，一手拿着那个深蓝色便当袋，一手捏着眉心。

走廊里很安静，午后慵懒的阳光斜射进来，在他脚边投下长长的影子。他看起来有些疲惫，眉头微蹙，侧脸的线条在放松的状态下，依然带着挥之不去的、习惯性的紧绷。

他没有立刻打开便当，只是那样站着，像在给自己片刻的喘息。

我停下脚步，没有上前。

就在这时，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，抬起头。看到我，他捏着眉心的手放了下来，身姿重新挺直，脸上瞬间恢复了平日的肃然。只有那双眼底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疲惫。

“藤原。”他开口，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沙哑。

“真田同学，还没吃午饭吗？”我走近几步。

“嗯，刚处理完事情。”他看了一眼手里的便当袋，“正准备吃。”

“快吃吧，凉了就不好了。”我说，“盐烤鲑鱼凉了会有腥味。”

他点点头，手指在便当袋上摩挲了一下。“……知道了。”

“那我先回教室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我转身离开。走了几步，回头看了一眼。

他已经打开了便当盒，站在走廊窗边，背对着阳光，安静地吃了起来。侧脸的线条在进食时依旧挺直，但咀嚼的动作很认真，很珍惜。

那一瞬间，午后阳光里的少年，便当盒里的家常菜，和那张总是习惯性紧绷的侧脸，构成了一幅奇异的、格外真实的画面。

那不是高高在上的“皇帝”，也不是不近人情的风纪委员长。

只是一个会疲惫、会饿、会认真吃饭的十五岁少年。

我收回目光，继续往前走。

他的侧脸线条，总是在紧绷与松缓之间切换。因为责任，因为战斗，因为疲惫，也因为……或许是一些他尚未察觉的、更柔软的东西。

而我能看到的，只是那线条偶尔松动的瞬间。像严冬冰层下，悄然流动的暖意。

他紧绷的侧脸线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