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四的放学时分,天空是铅灰色的,空气里有雨前的闷湿感。我刚走出教学楼,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,起初稀疏,很快就连成了线。
没带伞。
我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,看着瞬间被雨幕笼罩的校园。大部分学生要么带了伞,要么冲进了雨里。屋檐下很快只剩下零星几个同样被困住的人。
正想着是等雨小些,还是干脆淋雨跑回去时,身后传来熟悉的、沉稳的脚步声。
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。
真田弦一郎停在我身旁半步远的位置。他也没带伞,但似乎并不着急,只是安静地站着,望向雨幕。黑色的帽檐遮住了他的侧脸,只能看见紧抿的唇线和清晰的下颌轮廓。
“真田同学也没带伞?”我出声问道。
“早上有训练,忘了。”他简短地回答,视线依旧看着前方。
雨没有变小的迹象,反而越下越密,敲打着地面的水洼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被打湿的味道。
几分钟的沉默后,他突然开口:“雨势短时间内不会减弱。”
“嗯。”我应了一声。
“你家距离不远。”他转过头,帽檐下的目光落在我脸上,又很快移开,像是下了某种决定。“一起走。”
这不是询问,而是陈述。是结论。
我愣了一下。“一起……淋雨吗?”
“跑步。”他说,“跟着我。”
话音落下,他就将肩上的运动背包往胸前拢了拢,双手扶稳,然后侧过脸看了我一眼——那眼神的意思是“准备跟上”。
下一秒,他冲进了雨里。
我几乎来不及思考,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跟了上去。雨点立刻劈头盖脸地砸下来,冰凉地打在脸上、手臂上。制服很快湿透,黏在身上。
真田跑在我前方大约一米处。他没有用全力冲刺,而是保持着一种稳定、可以让我跟上的速度。脚步踏进水洼,溅起水花,但他跑得很稳,背脊依旧挺直,哪怕在奔跑中也带着那股一丝不苟的劲儿。
他刻意选择了有屋檐或树木遮挡的路线,虽然作用不大,但能感觉到他在尽量避免完全暴露在大雨里。转弯时,他会稍微放慢速度,侧身确认我跟上了,才继续向前。
我们穿过空旷的操场边缘,跑过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网球场铁丝网,冲出校门。街道上行人稀少,车辆驶过时带起一片水幕。
雨声很大,哗哗地盖过了一切。我只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,和他始终稳定在前方的脚步声。他深蓝色的运动服背部颜色变得更深,湿透了,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少年人宽阔的肩背线条。
在一个需要横穿的小路口,他猛地停下,伸手向后,做了一个明确的“止步”手势。我立刻刹住脚步。一辆车从我们面前疾驰而过,车轮碾过积水,扬起高高的水花。
等车过去,他侧头说了句“走”,又率先跑过去。我紧跟其后。
就这样,在越来越大的雨里,我们一前一后地奔跑着。没有交谈,只有脚步声、雨声,和他偶尔为了确认我是否跟上而略微放缓的节奏。
熟悉的住宅区出现在眼前。快到我家那条巷子了。
就在巷口,我脚下突然一滑——踩到了一片被雨水泡得稀烂的落叶。身体瞬间失去平衡,向前扑去。
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横过来,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。
是真田。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,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。他的手抓得很牢,隔着湿透的衣袖,能感觉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和不容挣脱的力道。
“小心。”他说,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低沉。
我借着他的力道站稳,心跳因为刚才的踉跄和突然的接触而有些乱。“谢谢。”
他没立刻松手,而是等我完全站稳,确认我不会再滑倒,才收回手臂。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,滑过高挺的鼻梁。他的脸上也全是水,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。
“前面就是。”我指了指巷子里我家门口。
他点点头。这次他没再跑在前面,而是和我并排,走进了巷子。
雨水顺着屋檐哗啦啦地流下来,在石板路上汇成小溪。我们停在院门口,两人都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。
“到了。”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喘了口气。
“嗯。”他站在雨里,水珠从他的帽檐边缘不断滴落。他看了我一眼,又迅速移开目光。“进去吧,换掉湿衣服。”
“真田同学也快回去吧。”我说,“今天……谢谢你。”
“顺路而已。”他简短地说,然后像是完成了护送任务,不再多言,对我微微颔首,转身跑向隔壁自家的院门。
我看着他消失在真田家厚重的木门后,才掏出钥匙,打开自己家的门。
玄关的地板上立刻滴了一滩水。我脱掉湿透的鞋袜,踩着冰冷的地板走进屋子,第一件事是去浴室拿毛巾。
擦头发的时候,我听到隔壁传来模糊的开门声,以及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呵斥:“弦一郎!怎么淋成这样!快去洗澡!”
然后是真田低沉的回应:“是。”
我忍不住笑了笑。大概连严肃的真田祖父,也对孙子淋成落汤鸡的样子感到无奈吧。
冲了个热水澡,换上干爽的衣服,我才觉得缓了过来。厨房里,我用生姜和红糖煮了驱寒的茶。热腾腾的蒸汽带着辛辣的甜香弥漫开来。
窗外,雨势终于开始减弱,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。
我捧着杯子,站在厨房窗边。隔壁二楼亮着灯,窗帘上映出一个坐得笔直的身影轮廓,似乎在看书或者写什么。
第一次共行的路。
不是并肩散步,而是在大雨里狼狈的奔跑。没有交谈,只有雨声和脚步声,还有那双在关键时刻稳稳扶住我的手臂。
这算不上什么浪漫的场景。但很奇怪,那种被雨水浇透的冰冷感,奔跑时肺里火辣辣的滋味,还有他始终稳定在前方的背影,都异常清晰地印在了这个傍晚的记忆里。
顺路而已。
他说得没错。确实是顺路,只是隔着一道篱笆的距离。
但这条顺路的、被大雨浸泡的路,似乎悄悄把某些东西冲淡了,又把某些东西夯实了。比如那层因为“祖父命令”而产生的、略显刻板的“关照”标签,在大雨里被冲刷得模糊了些,露出了底下更简单直接的东西——只是一个少年,在雨天,带着邻居家的女孩一起跑回家。
仅此而已。
我喝了一口姜茶,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。
雨还在下,但已经温柔了许多。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,闷闷的,像是天空在轻轻叹息。
隔壁的灯光还亮着。
我放下杯子,开始准备晚饭。今晚,想做点热乎乎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