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傍晚,我拎着超市购物袋回来时,看到自家门口站着一个人。
深蓝色的立海运动服,黑色的帽子,笔直的站姿。真田弦一郎。他手里拿着一个深褐色的、看起来很厚实的纸袋,上面印着某家老式和果子店的店徽。
听到脚步声,他转过身。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,帽檐下的脸看不清表情。
“真田同学?”我走近,有些意外。平时就算在街上遇到,也只是点头致意,他从未主动来过我家门口。
“藤原。”他微微颔首,视线扫过我手里的购物袋,然后举起那个褐色纸袋,“祖父让送来的。”
“祖父?”我更疑惑了。
“真田玄右卫门,我的祖父。”他解释,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直,“他听说隔壁是独自居住的年轻女孩,认为应当有所关照。这是道场今日茶会的剩余点心,嘱咐我送来。”
他说这番话时,脸上没什么表情,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传达任务。但那双眼睛,在帽檐的阴影下,似乎比平时更锐利地注视着我,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。
我接过纸袋。入手沉甸甸的,带着点心特有的、混合着糖和豆沙的甜香气。“这……太客气了。请代我向真田老先生道谢。”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但没立刻离开。
短暂的沉默在傍晚的空气里蔓延。巷子很安静,能听见远处主街传来的隐约车流声。
“祖父还说,”他再次开口,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,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但又被某种责任感推动着,“独居不易,若有……力所不及的杂务,或需男性出面处理的情况,可以告知。弦一郎会帮忙。”
他复述这段话时,语速比平时稍快,而且罕见地用了自己的名字“弦一郎”,而不是“我”。这显然是原封不动地转述祖父的原话,连称谓都没改。说完,他的下颌线似乎绷得更紧了些,目光移向旁边我家门牌上的“藤原”二字。
我能想象出那位素未谋面的真田祖父——严肃、古板、注重传统和邻里道义的老剑士,得知隔壁住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后,对孙子下达了这样一条“多加关照”的命令。而真田弦一郎,作为真田家的长孙,恪守孝道和家规,即便这命令可能让他觉得有些尴尬或逾矩,也依然忠实执行。
“谢谢真田老先生的好意,也谢谢你特意送来。”我斟酌着词句,“目前一切都还好,如果有需要……我会记得的。”
听到我的回答,他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,但表情依然严肃。“有事可按门铃。通常六点后,我在道场或家中。”
“好的。”
他点了点头,算是完成了任务。“那么,告辞。”
“路上小心。”
他转身离开,步伐还是那么干脆利落,很快消失在巷口。
我拎着纸袋和购物袋,打开院门进屋。把东西放在厨房流理台上,我首先打开了那个深褐色的纸袋。
里面是两种点心。一种是练切,做成精致的枫叶形状,染成渐变的红黄色,叶脉纹路清晰可见,手艺非常老道。另一种是烤点心,类似栗子馒头,表皮烤得微焦,散发着糖和奶油的焦香。
都是很传统、也很费功夫的点心。作为茶会剩余,品质未免太高了些。这更像是特意准备的。
我拿起一片枫叶练切,对着光看。豆沙细腻,颜色柔和,边缘的线条干净利落。这是专业级别的。
真田祖父……是个怎样的人呢?
仅仅因为邻居是独居的女孩,就命令孙子送来高级点心,还留下那样郑重的“关照”宣言。与其说是热心,不如说是一种古老的、带着武士家族烙印的“责任感”。保护弱小,照顾邻里,是铭刻在骨子里的训条。
而真田弦一郎,在祖父这样的命令下,会如何看待我这个突然需要被“关照”的邻居?
我咬了一口枫叶练切。甜度适中,豆沙的绵密和求肥的软糯结合得恰到好处,舌尖能尝出淡淡的白芸豆本味。非常好吃。
我把点心仔细收好,开始处理买回来的食材。今晚打算做亲子丼,鸡肉已经切好,鸡蛋也打散了。
热锅,下油,翻炒鸡肉。酱汁的香味随着热气蒸腾起来。
隔壁,真田道场的方向,隐约传来竹刀交击的脆响和呼喝声。晨练是拳头击打沙袋,傍晚则是剑道练习。他的生活规律得像钟表。
锅里的酱汁咕嘟咕嘟冒着泡。我把打散的蛋液均匀淋上去,看着蛋液在高温下迅速凝固成嫩滑的云朵状,然后盖上锅盖,关火焖几十秒。
盛好饭,把滑嫩的亲子丼盖在热腾腾的米饭上,再撒上一点海苔丝。
坐在餐桌前,我吃着晚饭。窗外天色渐暗,道场那边练习的声音也渐渐停了,大概是进入了冥想或总结环节。
那位真田祖父的命令,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。它打破了我和真田弦一郎之间原本只是同学、偶尔互助的简单关系,套上了一层“需要被关照的邻居”和“执行关照任务的邻居”的微妙标签。
这对真田弦一郎来说,大概是个不大不小的负担。他那样性格的人,对于这种明确的“责任”,只会更严格地执行。
而我呢?
我并不需要被特别关照。我能处理好自己的生活。
但……拒绝长辈郑重的好意,是不礼貌的。而且,在这异世界里,一份来自隔壁的、沉甸甸的古老责任感,竟让我感到一丝奇异的、并不反感的踏实。
就像那道爬满常春藤的篱笆。它隔开了两个院子,但也标志着“附近有人”。
吃完饭,我洗干净碗筷,把真田家送的点心盒子小心收在食品柜里。明天当下午茶吧。
临睡前,我听到隔壁传来清晰的、中气十足的诵读声。是真田弦一郎的声音,似乎在背诵着什么——可能是汉诗,也可能是剑道心法。声音透过夜晚安静的空气传来,平稳有力,一字一句,清晰入耳。
我躺在床上,听着那规律的诵读声。
祖父的命令。
也许,它会像此刻传入耳中的声音一样,成为这个新世界里,一个沉静而确凿的背景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