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的早晨,我决定清理庭院。
前几天的雨打落了不少榉树的叶子,湿漉漉地粘在石板小径和角落里,看着有些颓败。我从储物间找出旧扫帚和耙子,戴上家务手套,推开后门。
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,呼吸间能看见白雾。我先把落叶聚拢,然后开始清扫小径。石板缝隙里长了细小的青苔,扫帚划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扫到靠近西侧篱笆时,我隐约听见隔壁传来规律的、沉闷的击打声。不是竹刀那种清脆的噼啪,更像是重物撞击沙袋的闷响。一下,又一下,间隔稳定,力道沉实。
我停下动作,侧耳听了听。声音是从隔壁院子传来的。
隔壁那户人家,我一直没什么印象。只知道也是传统的一户建,院子似乎比我这边大很多,篱笆很高,爬满了茂密的常春藤,平时很少看到人出入,安静得有些过分。
原来有人住。
而且,这晨练的动静……不是普通人的锻炼。
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悄悄探出头。我放下扫帚,走到篱笆边。常春藤的叶子层层叠叠,但还是能找到几处缝隙。我凑近其中一个稍大的缝隙,眯起眼看去。
首先看到的是一片修整得极为干净的空地,地上铺着细细的碎石。然后,是一个深黑色的立式沙袋。
沙袋前,一个穿着白色剑道袴、赤裸上身的少年,正背对着我,挥拳。
是真田弦一郎。
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,几缕贴在宽阔的后颈上。背部肌肉随着每一次出拳流畅地隆起、舒展,肩胛骨像某种猛禽收拢的翅膀,带着清晰而充满力量的线条。汗水顺着脊椎的凹陷往下滑,没入白色的袴腰。
他出拳的速度并不算特别快,但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标准,核心稳定,下盘扎实。拳头击中沙袋时,发出那种我刚刚听到的、沉重而干脆的闷响。沙袋微微晃动,但幅度不大,仿佛承受的不是少年的拳头,而是更沉重、更凝练的东西。
他没有戴帽子。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比平时柔和一些,但紧抿的嘴唇和下颚绷紧的线条,依然透着不容错辨的专注与严厉。
原来……真田家就在隔壁。
这个认知让我愣在篱笆边。难怪会在附近街角遇到他,难怪他对我家地址接受得那么自然(可能本来就认识路)。我们居然一直是邻居,只是隔着这道高高的、爬满植物的篱笆,以及各自沉默的生活轨迹。
他打完一组直拳,停下来,拿起挂在旁边架子上的毛巾擦汗。毛巾拂过脖颈和肩背,动作有些粗率。然后他转身,似乎要去拿水壶。
就在他转身的瞬间,目光无意间扫过篱笆这边。
我猛地向后缩了一下,离开那道缝隙,心脏没来由地快跳了两拍。偷看邻居晨练被当场发现,这实在不是什么得体的事。虽然隔着茂密的藤蔓,他不一定看清了我。
院子里,规律的击打声停了。
我僵在原地,一时不知道该立刻退回屋里,还是继续若无其事地扫地。几秒钟后,击打声没有再次响起,取而代之的是脚步声,朝着篱笆这边来了。
脚步声在篱笆那边停下。
“藤原?”
他的声音透过篱笆传来,比平时听到的更近,也更清晰,甚至能听出一点运动后的微喘。
我深吸一口气,转过身,面对着爬满常春藤的篱笆。“早上好,真田同学。”
短暂的沉默。我能想象篱笆另一边,他正看着我这边的方向。
“你在打扫。”他说。大概是从缝隙里看到了我手里的扫帚和堆起的落叶。
“是的。落叶有点多。”我顿了顿,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刚才的“窥视”,“刚才……听到声音,有点好奇。抱歉。”
“无妨。”他的回答很快,“这边是道场的后院。晨练会有些吵。”
原来那道场和他家是连着的。怪不得。
“不会,只是正常的晨练声。”我说,“我不知道真田同学就住在隔壁。”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然后又是短暂的停顿,“这边平时只有我和祖父。道场清晨五点半开始有晨课,晚上九点结束。如果声音打扰,可以告知。”
他的语气很平直,像是在交代一项事务。没有客套的“请多关照”,只是陈述事实和提供解决方案。
“我明白了。谢谢告知,目前完全没有打扰。”我回答。
“嗯。”
对话似乎该结束了。我正准备转身继续打扫,他的声音又传了过来。
“你一个人,打理庭院不容易。”
这话说得没什么情绪,更像是一个观察结论。但我听出了话里那层意思:一个独居的女生,要做这些体力活。
“还好,只是扫扫落叶。”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,“当运动了。”
对面沉默了片刻。
“如果有重物需要移动,或者高处清理,”他的声音平稳地传来,“可以按隔壁门铃。”
我愣住了,握着扫帚柄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这不是帮忙,更像是一种基于邻里责任的、刻板的援手预案。符合他一贯的风格。
“……好的,谢谢。”我最终说道。
“嗯。”
脚步声响起,他离开了篱笆边。不一会儿,那种沉闷规律的击打声再次传来,但比之前稍微轻了一些,节奏也略有调整,仿佛刻意控制着力道和声响。
我站在原地,看着眼前爬满藤蔓的篱笆。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。
原来我们是邻居。
这个事实,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,漾开一圈微澜。世界忽然缩小了一些,也具体了一些。那个在网球场上严厉、在风纪委员会中一丝不苟、在剑道场中挥汗如雨的少年,他的日常生活,就在这一墙之隔的地方。
我弯下腰,重新拿起扫帚,继续清扫落叶。沙沙声里,混合着隔壁院子那沉稳的、令人安心的击打声。
扫完庭院,我把落叶装进专用的可燃垃圾袋,扎好口,放在院门边。周一是收垃圾的日子。
回到屋里,我洗净手,给自己倒了杯水。从厨房的窗户,正好能斜斜看到隔壁二楼的一部分。窗户紧闭,窗帘是深灰色的,拉得很整齐。
我收回目光,开始准备早餐。
煎蛋在平底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,边缘渐渐泛起焦黄。我撒上一点盐和胡椒。
原来,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,孤独的半径之外,并非完全的空白。至少,还有一位严肃的、会打拳的、认为邻里间有义务帮忙搬重物的少年,住在隔壁。
这个发现,让这个周六的清晨,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气息。不是热闹,而是一种沉静的、确凿的“附近有人”的实感。
煎蛋好了,我把它铲到烤好的吐司上。
窗外,隔壁的击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清晨恢复了它原有的宁静,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。
我咬了一口吐司,煎蛋的温热和焦香在嘴里化开。
嗯,味道不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