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放学后,我被留下来做值日。
倒不是被惩罚,只是这周轮到我和佐藤秀美负责教室的清扫。佐藤因为要去参加学生会的预算会议,提前走了,留我一个人擦黑板、整理讲台、把桌椅归位。
教室空荡荡的,夕阳把整个空间染成温暖的琥珀色。粉笔灰在光柱里缓缓飘浮。我拧干抹布,开始擦拭黑板槽,白色的粉尘沾在指尖。
做完这一切,背上书包准备离开时,才想起家政课的作业——一份关于“本地食材应用”的调查报告,需要去图书馆查资料并打印出来,明天一早交。
图书馆在主楼顶层。我走到那里时,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,只有几个高三生在自习区埋头苦读。管理员阿姨正慢悠悠地整理还书架上的书。
找到需要的几本饮食文化杂志和神奈川物产图鉴,我抱着它们走向靠窗的座位。窗外能俯瞰整个网球场,训练已经结束,场地空无一人,只有绿色的铁丝网在夕阳下泛着光。
我开始做笔记。杂志上的信息很零散,需要自己整理归纳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自习区的高三生陆续离开,管理员阿姨开始关掉部分区域的灯。
等我意识到必须去打印时,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五点四十。图书馆的电脑区还有人在用,但旁边的打印室……门关着,灯是暗的。
我心里一沉,走过去拧了拧门把手。锁着的。旁边贴着一张手写通知:“打印机故障,今日暂停使用,请至行政楼文印室。”
行政楼在校园的另一端,走过去至少要十分钟。而且,文印室五点半下班。
完了。
明天早上第一节课就是家政课,老师明确说过逾期不收。这份报告占学期成绩的百分之十五。
我站在紧闭的打印室门前,怀里抱着笔记本和参考资料,感觉到一种冰冷的焦急从胃部升起来。不是愤怒,不是委屈,就是一种纯粹的、现实层面的困境——我错过了时间,而后果需要自己承担。
走廊的灯已经亮了起来,白晃晃的。远处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学楼里回荡,越来越近。
我转过身,打算先离开这里再说。
脚步声在走廊拐角停下。
是真田弦一郎。
他显然刚结束社团活动,还穿着运动服,外套搭在手臂上,额头和鬓角带着未干的汗迹。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运动包。他看到我,脚步顿了一下,帽檐下的目光扫过我怀里的资料,又看向紧闭的打印室门。
“故障了。”他先开口,语气是陈述事实。
“嗯。”我点头,“通知说要去行政楼文印室,但已经下班了。”
他沉默了几秒。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细微嗡鸣。
“报告?”他问。
“家政课的,明天一早交。”我简单解释,没多说。
他又看了一眼我怀里的东西。笔记本摊开着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,还有贴上去的便签。资料书页间夹着不少临时标记的纸条。
“需要打印?”他确认。
“对。”
他没再问,而是抬手看了眼手表——一个看起来很结实的黑色电子表。“跟我来。”
说完,他转身朝走廊另一端走去,步伐依旧很快,但带着一种明确的“跟上”的意味。
我愣了一下,随即跟了上去。他带着我走下一层楼,拐进初中部教师办公室所在的走廊。这个时间,办公室大部分灯都关了,只有尽头的一间还亮着。
真田走到那间办公室门前,敲门。
“请进。”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声。
他推开门。办公室里坐着一位穿着衬衫、有些秃顶的男老师,正在批改试卷。
“失礼了,山本老师。”真田站得笔直,声音清晰,“风纪委员会需要打印一份材料,借用一下办公室的打印机,可以吗?”
山本老师抬起头,推了推眼镜,看到是真田,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了然的表情。“又是你们风纪委员会的事啊……行吧,用吧。节约用纸啊,真田。”
“是,非常感谢。”
真田侧身让我进去。我抱着资料走进去,办公室很整洁,打印机放在靠窗的桌子上。山本老师继续低头改卷子,没多问。
我把U盘插进电脑,找到文档,设置打印。打印机发出预热的声音,然后开始一页页吐出纸张。油墨的气味在安静的空气里弥漫。
真田站在门边,没有进来,只是安静地等着。他背对着光,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,看不清表情。
文档有七页。打印完毕,我仔细检查了页码,整理好,装进准备好的透明文件夹里。然后退出文档,拔出U盘,关掉电脑。
“好了。”我小声说。
真田对山本老师再次颔首:“给您添麻烦了,山本老师。”
“没事没事,下次记得去文印室啊。”山本老师挥挥手。
我们退出办公室,轻轻带上门。走廊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人。
我握着那份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报告,纸张的边缘平整而清晰。刚才那种冰冷的焦急感,此刻被一种微妙的、不真实的感觉取代。
“谢谢。”我说,这次声音稍微稳了一些,“真田同学……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打印机?”
“教师办公室的打印机,风纪委员会偶尔会借用。”他简单解释,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该知道的事情。“行政楼文印室的下班时间,委员会有记录。”
所以,他知道时间已经过了,也知道哪里还有可能用到的打印机。不是因为“帮我”,而是因为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,而他有解决问题的信息和权限。
但即便如此……
“还是谢谢你。”我又说了一遍。
他看了我一眼,很短促。“下次注意时间。”
“是。”
我们并肩走下楼梯,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。到了一楼大厅,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,路灯亮了起来。
“我走这边。”他指了指与我家相反的方向,应该是回真田道场。
“好的。再见,真田同学。”
“嗯。”
他转身离开,深蓝色的运动服很快融入暮色。
我站在原地,握紧了手里的文件夹。纸张边缘抵着掌心,有一点实实在在的硬度。
回到家中,我放下书包,把那份报告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。厨房里,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。热水冲进茶杯,茶叶舒展开,香气飘散。
我端着茶杯,走到窗前。
夜色里的神奈川,灯火点点。远处,真田道场的方向,隐约能看见温暖的灯光。
今天发生的这两件事——沉重的购物袋,故障的打印机——都算不上什么大事,甚至可以说是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麻烦。
但他出现了。以一种近乎突兀的、不容拒绝的方式,介入,解决,然后离开。没有多余的言语,没有额外的关切,只有干净利落的行动。
这不是温柔,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温柔。这是一种更坚硬、更直接的东西。像岩石,不提供舒适,但能在你需要站稳时,给你一个支点。
我喝了一口茶,微苦,回甘。
书桌上,那份报告静静地躺在那里。明天,我可以准时交上去了。
意料之外的相助。
也许,在这个世界里,我并不是完全孤独的。至少,在某个遵循着自己严格准则的角落,存在着一份沉默的、近乎笨拙的照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