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的清晨,空气里有股雨后的清冽。
我提着两大袋东西从超市出来。左边袋子装着五公斤的米和两包面粉,右手袋子里是油、酱油、味醂之类的基础调料,还有打折买的鸡蛋和牛奶。塑料袋的提手深深勒进掌心,每走十几步就得停下来换手。
转过街角,再走大概五分钟就到家了。我咬着牙,把右手的袋子换到左手,感觉小臂的肌肉在微微发抖。
就在这个时候,视野的边缘,一抹深色闯入。
黑色的运动裤,然后是深蓝色的立海外套。再往上——一顶黑色的鸭舌帽,帽檐压得很低,几乎遮住眼睛。帽檐下,是一张线条过于清晰、以至于显得有些严厉的少年的脸。
真田弦一郎。
他就站在街角的邮筒旁,似乎在查看什么。站姿笔直得像一根标枪,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,侧脸的轮廓在清晨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冷硬。
我们之间隔着大约十米的距离。按理说,他应该没注意到我——一个提着沉重购物袋、淹没在背景里的女同学。
但就在我停下脚步、试图再次交换手中袋子时,他忽然转过头。
视线对上了。
他的眼神,和想象中一样锐利。不是那种刻意打量,而是像扫描仪一样,迅速而准确地捕捉到了现状:一个女生,两大袋明显过重的物品,勒得发白的手指,还有因为吃力而微微蹙起的眉。
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,打算继续往前走。
“藤原。”
低沉的、属于变声期尾声的少年嗓音,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语气。他叫出了我的名字。
我愣了一下,重新看向他。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?
真田已经朝我走了过来,步伐很快,落地有声。他在我面前站定,帽檐的阴影下,那双眼睛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袋子上。
“太重了。”他说,不是疑问句,是陈述句。
“还好……”我开口,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轻。
他没听我的回答,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这个回答。他直接伸出手,不由分说地接过了我左手的袋子——那个装着米和面粉的、最沉的一袋。
动作干脆利落,甚至带着点“这本就不该由你来做”的理所当然。袋子到了他手里,仿佛轻了一半。他手臂的肌肉线条绷紧了一下,随即恢复稳定。
我手里顿时一轻,但右手还提着另一个袋子。
“地址。”他看着我说,言简意赅。
“不用麻烦了,真田同学。”我终于找回了声音,“我可以自己……”
“地址。”他又重复了一遍,语气没变,但某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。是风纪委员长在要求学生服从命令的那种气场。
我沉默了一秒,报出自家的门牌号。“……谢谢。”
他没再说话,提着那个沉重的袋子,转身走在我前方半步的位置。步子放慢了,显然是配合我的速度。
清晨的街道依旧安静。只有我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。他的背影很宽,深蓝色的外套肩线平直。提着那么重的东西,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,没有丝毫摇晃。
我提着剩下的袋子跟在后面,视线落在他后颈露出的短短发茬上,还有帽檐下那一截干净利落的下颌线。
他为什么帮我?
是因为风纪委员的职责?看到同学(哪怕是几乎没说过话的同学)有困难就伸出援手,符合他那种刻板的正义感。
还是说,仅仅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对“正确行为”的坚持?在他的世界里,让一个女生独自提这么重的东西回家,大概是“太松懈了”的一种表现。
我们走到我家门口。那栋旧的一户建在晨光里静默着。
我赶紧上前两步,掏出钥匙打开院门。
“放在这里就可以了。”我指了指玄关前的台阶,“真的非常感谢,真田同学。”
他没立刻放下袋子,目光扫过庭院——修剪得还算整齐但缺乏生气的灌木,干净但空荡的廊下。最后,他的视线落回我脸上,很短的一瞬。
然后,他才将袋子轻轻放在玄关前的水泥地上,动作稳当,没有发出沉重的闷响。
“一个人住?”他问。声音依旧平稳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我点了点头。“是的。”
他没有露出同情或者别的什么表情,只是下颌微微收紧了一下,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。
“注意安全。”他说,然后像是完成了某项任务般,对我微微颔首,幅度小到几乎只是帽檐动了一下。“告辞。”
说完,他毫不犹豫地转身,沿着来时的路大步离开了。步伐恢复了惯常的速度和力度,很快,那个深蓝色的挺拔背影就消失在街角。
我站在原地,看着他消失的方向,手里还提着另一个袋子。掌心被勒出的红痕在慢慢消退,指尖有些发麻。
玄关前,那个沉甸甸的袋子静静搁着。里面装着足够吃一个月的米和面粉。
我弯腰,尝试着独自把它提起来。很重,真的很重。刚才他提着的时候,看起来那么轻松。
我把袋子一点点挪进玄关,关上门。
厨房里,我把东西一样样归位。米缸填满时发出沙沙的声响,面粉袋放在橱柜底层,调料瓶排列整齐。
窗外的阳光又亮了一些,斜斜地照在流理台上。
我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“注意安全”。不是客套的关心,更像是一种基于观察后的、简洁的告诫。他看到了独居的事实,给出了他认为必要的提醒。
还有他那双眼睛。锐利,直接,没有任何多余的杂质。
我拧开水龙头,洗干净手上沾的面粉。水流声哗哗地响着。
街角的偶遇结束了。
但那个黑色的帽檐,沉稳的脚步声,以及不由分说接过重物时有力的手臂,却异常清晰地留在了这个周六清晨的空气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