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语老师在讲《枕草子》,声音平缓得像初夏午后晒暖的溪水。我在笔记本上抄写“春,曙为最”的段落,笔尖划过纸张,发出沙沙的细响。
藤原惠美。
这个名字现在属于我。不是借来的壳,不是暂时的栖身之所。法律文件上,学生证上,邻居的记忆里,同学的口中——都是我。
课间休息时,我去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买茶。一百日元硬币滑进去,咚一声闷响,然后铝罐滚落下来。冰镇的大麦茶,罐身凝着细密的水珠。我靠在墙边,拉开拉环,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。
几个女生说笑着走过,其中一人瞥了我一眼,视线很快移开。没有恶意,只是……没看到。藤原惠美在她们眼里,大概像走廊墙上那幅已经褪色的水彩画,存在,但引不起任何注意。
这样最好。
回到教室时,佐藤秀美正在发数学小测验的卷子。她走过来,把一张折好的卷子放在我桌上。
“78分。”她说,声音压低了点,“最后一道应用题步骤有点问题,但思路是对的。”
我展开卷子。红色的批改痕迹很清晰,字迹工整。分数写在右上角。中等偏上,符合“藤原惠美”一贯的水平。
“谢谢。”我说。
“不客气。”佐藤推了推眼镜,转身走开前又停顿了一下,“家政课的材料清单,放学后我给你一份。”
我点点头。她似乎还想说什么,但上课铃响了。
第四节课是家政课。教室在另一栋楼,空气里常年飘着面粉、洗涤剂和旧布料混合的气味。我们小组四个人围在一张操作台边——佐藤秀美,山口葵(一个扎着马尾、说话很快的女生),渡边健(班里少有的会主动报名家政课的男生,据说是因为喜欢吃),还有我。
今天的课题是“简易和菓子:练切”。老师在前台讲解步骤,如何将白豆沙和求肥混合,如何调色,如何捏出四季花卉的形状。
“藤原同学。”山口葵凑过来,手里捏着一团淡粉色的练切,“这个颜色够吗?总觉得太淡了。”
我接过那团温热的豆沙团,在指尖捻了捻。“再加一点点栀子果的黄色素,粉红色会显得更自然。”
“诶?黄色?”山口疑惑。
“红色素直接调出的粉容易显脏。加一点黄,会变成偏暖的樱色。”我一边说,一边从材料区取来牙签,挑了一点点黄色素,仔细揉进豆沙团里。粉红色果然变得柔和而清透,像早春枝头初绽的八重樱。
佐藤在旁边看着,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睁大。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……以前看书学过。”我说。这是真话。《基础点心制作入门》里有一章专门讲练切调色,配了详细的色轮图。
渡边健已经捏出了一团歪歪扭扭的“梅花”,正皱着眉和自己的作品较劲。“藤原,这个花瓣怎么弄才能不黏在一起?”
我走过去,用竹签蘸了点片栗粉,轻轻点在他手指上。“手指保持干燥,动作要轻,捏的时候想着花瓣是独立的,不是一坨。”
他试着照做,虽然成品依旧不算美观,但至少能看出是五瓣花了。
“哇,好厉害!”山口葵捏出了一朵勉强能认出是菖蒲的花,兴奋地举起来。
老师走过来巡视,在我们这组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。她拿起我捏的那朵浅绿色的朝颜(牵牛花),花瓣的弧度自然,甚至做出了清晨含露欲绽的姿态。
“很细致。”老师只说了这么一句,但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。
课程结束时,我们这组的成品是最多的,而且至少都看得出形状。山口葵很高兴,说下次还要一组。渡边健挠着头,说他终于明白了“看起来简单的东西往往最难”。佐藤秀美收拾着操作台,状似无意地说:“藤原,你以后可以考虑去念制果专门学校。”
我没回答,只是把用过的工具放进水槽。
放学铃声响起。
回到自己座位收拾书包时,前桌的佐藤又转过来。“下周的课题是‘一汁三菜的便当搭配’,我们要不要提前商量一下菜单?”
“好。”我从布袋里拿出便签本,“明天我把想法写下来。”
“嗯。”她顿了顿,“……今天那个朝颜,真的很漂亮。”
我抬起头。佐藤的表情很认真,不是客套。
“谢谢。”我说。
走出校门时,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渐变的橘粉色。网球部那边传来教练的哨声和此起彼伏的“辛苦了!”,晨练结束了。我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——铁丝网内,穿着土黄色运动衫的少年们正在收拾场地,有人用毛巾擦汗,有人仰头喝水。
其中一个身影格外显眼。黑色帽子,挺拔的背脊,即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严肃的气场。真田弦一郎。他正和另一个戴着发带的男生说话(应该是幸村精市),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,像是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。
只是一瞥,我就移开了视线。
回家的路上经过超市。我推着购物车,在生鲜区慢慢走。特价的三文鱼、打折的鸡腿肉、新鲜的菠菜。脑海里自动开始计算:三文鱼可以盐烤,鸡腿肉可以做照烧,菠菜用芝麻拌。米饭还有剩,明天早餐可以做茶泡饭。
走到调味料区时,我停下脚步。
货架上有一小瓶昂贵的香草荚,马达加斯加产,装在纤细的玻璃管里。标签上的价格够我买三天的蔬菜。我拿起它,隔着玻璃管能看见深褐色、油亮的荚壳。
以前——穿越以前——我的工作台上总会备着这样的香草荚。剖开,刮出细密的籽,连同荚壳一起浸在牛奶或奶油里,香气会慢慢渗进去,做出最纯粹的味道。
但现在,这瓶香草荚是奢侈品。
我把它放回货架,拿起旁边平价的香草精。人工的、带点酒精味的香气,但足够应付日常使用。
走出超市时,天已经暗下来了。路灯一盏盏亮起,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。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有些勒手,里面装着接下来三天的食材,还有一小袋特价面粉。
路过真田道场时,里面亮着灯。竹刀击打的声音,沉厚的呼喝,还有教练(大概是他祖父)严厉的指导声穿透木门传来。
“腰!沉下去!”
“哈!”
“太慢了!再来!”
声音充满力度,是活生生的、热气腾腾的生活。
我继续往前走。钥匙插进自家门锁,转动,推开。
玄关一片漆黑。我伸手摸到开关,啪嗒一声,灯光亮起,照亮空荡荡的走廊。
把食材放进冰箱,洗米,按下电饭锅的开关。等水烧开的时间里,我翻开那本《基础点心制作入门》,停在“练切”那一页。书页的角落有铅笔写的笔记,字迹和我的很像,但更稚嫩些。
这是“她”留下的。那个真正的、十四岁的藤原惠美。安静,孤单,在图书馆借来这本书,偷偷在边缘写下心得,也许梦想过有一天能做出漂亮的和果子。
我合上书。
锅里的水开了,蒸汽顶着锅盖发出噗噗的声响。我扔进一把面条,看着它们在翻滚的水中慢慢变软。
窗外,神奈川的夜晚彻底降临。远处有电车驶过的声音,模糊而遥远。
我把煮好的面捞进碗里,淋上一点酱油,撒上葱花。
然后,在只有一个人的餐桌前,我拿起筷子。
藤原惠美。
这是我现在的名字。这是我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