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了两日,李文阔坐在民宿的窗边,指尖夹着的烟燃了半截,灰烬落在笔记本上,晕开一小片浅灰,像极了窗外蒙着雾的天。手机在桌角震动时,他愣了半秒才伸手去接,屏幕上跳动着“便利店奶奶”的备注,是他前几日特意存下的。
“小伙子,忙不忙啊?”老太太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,带着点急慌的沙哑,还混着隐约的咳嗽声,“我跟老头子这两天身子骨不争气,双双闹了毛病,躺床上起不来了。丫头今天放假回来,本来该我们去接她的,这眼看快到点了,我们实在挪不动窝,想问问你能不能帮个忙,去城里接她一趟?”
李文阔捏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,烟蒂烫到指尖才猛地回神,烟灰簌簌落在手背上,他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梢,那些枝桠歪歪扭扭地刺向灰天,像极了心里盘绕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李文阔答应道:“好。”
老太太在电话那头连连道谢,语气里的焦灼散了些,细细叮嘱着宋婷放学的时间、学校的地址,末了又絮絮叨叨说城里的路不好找,让他多问问人,慢点去别着急。李文阔嗯嗯应着,挂了电话时,烟已经燃到了尽头,烫得指尖发麻,他才缓缓松开手,烟蒂滚落在地上,在水泥地面上弹了两下,最终静止在墙角的阴影里。
去城里接人,小镇到城区要走一段坑洼的土路,再转两趟班车,来回得耗大半天,遇上晚高峰怕是要等到夜里才能回来。李文阔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沾着泥的帆布鞋,又想起宋婷或许会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站在学校门口等,风一吹,该又像在河边那样,单薄得像片要被吹走的叶子。他起身走到衣柜前,翻出唯一一件没沾过烟味的干净衬衫,换上时指尖掠过布料的纹路,只觉得空落落的——这些年攒下的稿费不算少,父母也一直在给他打钱,在上海时总觉得钱是填不满虚无的窟窿,到了这儿才发现,原来它唯一的用处,不过是这场漫无目的的停留,多一点微不足道的便利。
他揣着钱包出了门,小镇的石板路依旧湿滑,踩上去偶尔发出细碎的吱呀声,像是在叹着气。主街尽头有家小小的汽车店,门面陈旧,玻璃门上蒙着一层灰,里面停着几辆不起眼的汽车,汽车落着薄薄的尘,像是被时光遗忘在了角落里。老板是个中年男人,叼着烟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,见他进来,眼皮都没抬一下,只懒懒地问了句:“买车?”
李文阔点点头,目光扫过那些落尘的车,没有挑拣的心思,随便指了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,声音平淡:“这辆多少钱?”
老板愣了愣,似乎没料到他这么干脆,掐了烟起身绕着车走了一圈,报了个不算高的价钱。李文阔没还价,从钱包里抽出银行卡递过去,指尖划过卡面的凹凸纹路,没什么感觉,就像在花一笔与自己无关的钱。手续办得很快,老板递给他钥匙时,眼神里带着点莫名的打量,他接过钥匙,冰冷的金属触感硌着掌心,没觉得欣喜,只觉得多了个沉重的累赘。
开车出汽车店时,车轮碾过石板路,发出沉闷的声响,打破了小镇的寂静,却没在李文阔心里掀起半点波澜。他沿着主街慢慢开,路边的老槐树、褪色的店铺招牌、墙根下晒太阳的老狗,一一从车窗边掠过,这些日子看惯的景象,此刻竟显得有些陌生。径直往城外的方向开,土路坑洼不平。
开到之前待过的那片土坡下,他停了车,熄了火,坐在驾驶座上点燃一支烟。窗外的田野依旧空旷,收割后的秸秆孤零零地立着,被风吹得摇摇晃晃,像是在徒劳地挣扎。灰云低低地压下来,几乎要贴到车顶,让人喘不过气。
烟燃尽了,他又续上一支,车厢里很快被烟雾填满,模糊了窗外的景象,也模糊了他的视线。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,直到手机再次震动,是老太太发来的消息,提醒他快到宋婷放学的时间了。他掐了烟,推开车门下车,风裹着潮意吹过来,带着泥土的腥气,呛得他咳了两声。坐回驾驶座时,指尖冰凉,发动汽车的瞬间,引擎的轰鸣声显得格外突兀,又很快被无边的寂静吞噬。
往城区去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,土路过后是一段年久失修的柏油路,坑洼处积着前两天下雨留下的水洼,车轮碾过,溅起一片片泥水,打在车身上,留下斑驳的痕迹,像极了他心里那些洗不掉的旧疤。沿途偶尔能看见几个行色匆匆的人,背着沉甸甸的行囊,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,不知道要去往哪里,也不知道终点在何方。李文阔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,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灰蒙蒙的路,脑子里一片空白,没有思绪,没有情绪,像个被操控的木偶,只是机械地往前开。
进城时已是傍晚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路边的路灯次第亮起,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照进来,在车厢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城里的车比小镇多了些,偶尔有汽车鸣笛驶过,尖锐的声响刺破空气,却穿不透李文阔心里的沉郁。他按着老太太给的地址找学校,绕了好几圈才在一条僻静的街边看到那所高中的校门,门口已经站了不少等着接孩子的家长,三三两两地聊着天,声音嘈杂,却透着一种烟火气的热闹,与他身上的疏离格格不入。
他把车停在路边,熄了火,坐在车里等着。指尖夹着烟,却没点燃,只是反复摩挲着烟盒的边缘,盒身被磨得有些毛糙,像他这些年被时光磋磨的心境。校门口的人渐渐少了,大多是家长接了孩子说说笑笑地离开,那些鲜活的声音飘进车里,落在他心上,只觉得格外刺耳。又等了约莫十几分钟,才看见宋婷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从校门里走出来,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,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,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,眼神依旧有些空洞,像蒙着一层灰。
她站在校门口,左右看了看,没看到熟悉的身影,眉头轻轻蹙了一下,掏出手机低头按着,指尖有些僵硬。李文阔推开车门下车,朝着她走过去,脚步落在水泥地上,没发出什么声响。走到她身边时,她才抬起头,看到是他,眼里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,只是轻轻问了句:“是爷爷奶奶让你来的?”
“嗯,他们身体不舒服,来不了。”李文阔的声音很轻,被晚风吹得散了些,“上车吧,我送你回去。”
宋婷点点头,没再多说什么,弯腰钻进了副驾驶座,把书包放在腿上,双手轻轻搭在上面,脊背挺得笔直,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倦意。李文阔坐回驾驶座,发动汽车时,余光瞥见她望着窗外,眼神落在路边匆匆掠过的行人身上,带着点茫然,车厢里很安静,只有引擎的轻微声响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沉默,沉甸甸的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往小镇开的时候,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,窗外的景象变成了模糊的轮廓,只有远处偶尔闪过的灯光,短暂地照亮她的侧脸。她的脸依旧很白,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,睫毛很长,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,像藏着说不出的心事。李文阔握着方向盘,目光落在前方漆黑的路上,车灯照亮的范围有限,只能看清眼前的一小段路,就像他的人生,不知道往前还有什么,只能凭着惯性一步步挪。
“爷爷奶奶没事吧?”沉默了许久,宋婷才轻轻开口,声音带着点沙哑,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。
“没大事,就是着凉了,在家躺着休息。”李文阔淡淡地回应,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方向盘,“回去好好照顾他们两天。”
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,又陷入了沉默,转头望向窗外,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清,只有自己的倒影映在车窗上,模糊而孤单。
李文阔没再说话,只是专注地开着车。
路上没什么车,他开得不算快,车灯在黑暗中劈开一条浅浅的路,又很快被身后的黑暗吞噬。宋婷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,像是睡着了,呼吸很轻,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沉重。李文阔偶尔用余光看她,看着她疲惫的侧脸,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,不是心疼,也不是怜惜,只是一种更深的无力,李文阔不知怎的,一种无意义感油然而生,一切都是徒劳……
开到小镇入口时,已经是深夜了,石板路太窄,汽车开不进去,李文阔把车停在主街路口,熄了火。宋婷睁开眼睛,眼神还有点惺忪,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已经到了,拿起书包推开车门下车,脚步有些虚浮。“谢谢你。”她转过身,朝着他说了句,声音很轻,像被风吹散的雾。
“没事。”李文阔摇摇头,看着她的身影走进漆黑的小巷,脚步很慢,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黑夜吞噬,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,他才收回目光,靠在椅背上,长长地叹了口气,却觉得胸口更闷了。
他没有立刻下车,只是坐在车里,点燃一支烟,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开来,模糊了他的视线。窗外的小镇静得可怕,没有一点声响,只有偶尔吹过的风,带着潮意,打在车窗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他看着驾驶座旁的空位,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,却转瞬就被烟味盖过,像那些短暂的交集,终究留不下什么痕迹。
不知道在车里坐了多久,烟抽了一根又一根,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,空气里的尼古丁味浓得呛人,他才推开车门下车。夜深得像一潭死水,没有月亮,没有星星,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,短暂地打破寂静,又很快归于沉寂。他锁好车,沿着石板路往民宿走,脚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,像是在叩问着什么,却得不到任何回应。
回到民宿时,房间里依旧空荡荡的,只有窗外的风穿过树叶的声响,单调而持续。他脱下外套扔在椅子上,外套上沾着烟味和夜色里的潮气,像裹着一身化不开的沉郁。他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一股冰冷的风灌进来,打在脸上,让他混沌的思绪稍微清醒了几分。远处的河水在黑暗中静静流淌,没有一点声响,像是在吞噬着所有的情绪,所有的过往。他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,黑暗笼罩着他,像一张无形的网,把他紧紧裹住。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接宋婷的过程,那些沉默的瞬间,那些疲惫的眼神,还有自己心里的无力感,一点点蔓延开来,浸得浑身发冷。他知道,明天醒来,天依旧会是灰色的,小镇依旧会是安静的,那些虚无和沉郁,也依旧会如影随形,挥之不去。
夜还很长,静得可怕,只有他的呼吸声在房间里起伏,带着沉重的疲惫。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,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,只觉得自己像一叶漂浮在海上的孤舟,没有方向,没有归宿,只能在无边的黑暗里,随波逐流,直到被彻底吞噬。窗外的风还在吹,树叶的声响持续不断,像是在为这场漫长的虚无,伴奏着一首没有尽头的挽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