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糜

李文阔躺在床上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，一下，又一下，沉闷得像钝器敲在朽木上。他想起宋婷走进小巷时的背影，那背影被夜色啃噬着边缘，渐渐缩成一个模糊的光点，最后彻底消失，像从未存在过。

他忽然觉得好笑。自己买了一辆车，跑了大半天的路，穿过泥泞的土路和昏黄的城区，只是为了接一个算不上熟悉的女孩。这件事像一出荒诞剧的注脚，写满了无意义的徒劳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老太太，或许是因为宋婷的眼神，或许是因为小镇的日子太过空旷，空得需要一点无关紧要的事来填充，就像往破洞里塞稻草，明明填不满，却还要去做。

天快亮的时候，李文阔才浅浅地睡了一会儿。梦里依旧是灰蒙蒙的天，他站在河边，宋婷坐在芦苇丛里画画，画的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。他走过去，想问她画的是什么，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。宋婷抬起头，眼神空洞，蒙着一层灰雾。

醒来时，窗外的天依旧是灰色的，没有日出，只有一层薄薄的亮，李文阔坐起身，浑身酸痛，像是被人揍了一顿。他走到窗边，推开窗户，一股冷风吹进来，带着河水的腥气。远处的河面上飘着一层薄雾，芦苇丛在雾里若隐若现，像一群沉默的幽灵。

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，没吃早饭，揣着烟就往便利店走。

石板路依旧湿滑，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吱呀声。路边的老槐树落了一地的叶子，被风吹得打着旋，犹如一群无处可去的魂灵。便利店的门开着，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灯，灯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窗户照出来，在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斑。

李文阔推开门，“叮”的一声轻响，打破了店里的寂静。老太太坐在柜台后，脸色苍白，精神好了些，只是还带着病容。宋婷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，低着头，正在剥橘子，手指纤细，动作很慢，橘子皮在她手里卷成一个小小的筒。

看到李文阔进来，老太太勉强笑了笑，声音依旧沙哑：“小伙子，来啦。快坐，快坐。”

宋婷抬起头，看到他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，随即又低下头，继续剥橘子。

李文阔走过去，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，目光落在宋婷身上。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，洗得有些旧了，袖口磨出了毛边。她的头发披散着，遮住了半张脸，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，和一双低垂的眼睛。

“奶奶身体好点了吗？”李文阔问，声音很轻。

“好多了，好多了。”老太太摆摆手，“多亏了你昨天去接丫头，不然我们老两口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
“没事。”李文阔说，目光依旧落在宋婷身上。她已经剥好了橘子，把一瓣橘子递给老太太，又把剩下的放在一个小碟子里，推到李文阔面前，声音很轻：“吃吧。”

李文阔拿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，很甜，他看着宋婷，她的手指上沾着橘子的汁水，亮晶晶的。

“学校的事，很忙吗？”李文阔问。

宋婷点点头，没说话，只是拿起一瓣橘子，慢慢放进嘴里，咀嚼的动作很轻。

“丫头明年就要高考了，她学习很努力，就是压力太大了。我们老两口没什么文化，帮不上什么忙，只能看着她一天天熬。”

宋婷的肩膀微微缩了一下，像是被刺了一下。她低下头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，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

“考不上也没关系。”李文阔忽然说，声音很轻，却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
老太太愣了一下，宋婷也抬起头，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，看着他。李文阔看着宋婷，认真地说：“考不上也没关系。人生不是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，不是吗？”

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，考上好大学，找到好工作，就能摆脱虚无，就能找到意义。可后来他才发现，无论走哪条路，最终都会陷入同样的空洞。就像一个迷宫，无论选择哪条岔路，终点都是一样的，都是一片虚无。

宋婷看着他，眼神里的疑惑渐渐散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，像是找到了共鸣，又像是带着一丝绝望。她轻轻点了点头，声音很轻，几乎听不见：“嗯。”

老太太叹了口气，没说话，只是拿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，咀嚼的动作很慢，像是在品尝什么苦涩的东西。

店里陷入了沉默，只有窗外的风吹过树叶的声响，和远处河水的流淌声。李文阔看着宋婷，她的眼神依旧空洞，像蒙着一层灰雾。他知道，自己的话改变不了什么，就像往河里扔一块石头，只能激起一点涟漪，很快就会恢复平静。

过了一会儿，宋婷站起身，说：“我去洗碗。”她端起小碟子，走进里屋，脚步很轻。

李文阔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里屋的门后，心里泛起一丝无力感。他想起宋婷之前说的话，他忽然觉得，宋婷比他更懂人生，她知道人生的本质是空洞，却还在抱着一丝微弱的期待，而他，连期待的勇气都没有了。

老太太看着李文阔，忽然说：“小伙子，你是不是也有什么心事？”

李文阔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笑，笑容很淡，带着自嘲：“没什么。”

“累了就歇歇。人这一辈子，就像河里的水，流得太快了，就会错过很多东西。有时候，慢一点，也挺好。”

李文阔点点头，没说话。

他坐了一会儿，就起身告辞了。老太太挽留他吃午饭，他拒绝了。他不想待在这里，不想看着宋婷的眼神，不想听老太太的安慰。那些东西像温水，会慢慢溺死他。

走出便利店，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透出了一点微光，却依旧是灰色的，没有温度。李文阔点燃一支烟，吸了一口，烟雾在喉咙里盘旋，带着辛辣的味道。他沿着石板路往回走，脚步很慢，像一个迷路的人。

路过河边的时候，他停下脚步，看着那条浑黄的河。河水静静地流淌着，带走了泥沙，带走了落叶，也带走了时光。他忽然觉得，没有起点，没有终点，只是不停地流淌，流淌，直到汇入大海，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虚无里。这就是这条河，如他一般，流入万千汪洋，随后消散。

风从河面上吹过来，带着水汽，打在他的脸上，有些凉。他吸了一口烟，烟雾在风中散开，像他那些无处可去的情绪。他看着远处的芦苇丛，看着灰蒙蒙的天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，他想跳进这条河里，想让河水淹没他，想让自己和这条河融为一体，这样就不用再思考，不用再感受，不用再承受那些虚无和绝望。

他往前走了两步，离河边更近了。河水的腥气更浓了，像死亡的味道。他的脚已经踩在了湿软的泥土上，再往前一步，就能掉进河里。

就在这时，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，打破了他的思绪。他掏出手机，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，是宋婷发来的。

“谢谢你。”

很简单的三个，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，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。他看着那条河，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，没有一丝波澜。他忽然觉得，自己刚才的想法很可笑。就算跳进河里，又能怎么样呢？死亡也无法消解虚无，只会让虚无变得更加彻底。

他转身离开河边，脚步有些踉跄。他把手机揣回口袋。随后沿着石板路往民宿走。

回到民宿，他坐在桌子前，打开笔记本，拿起笔。笔尖在纸上滑动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他想写点什么，想写这条河，想写宋婷，想写小镇的雨，想写那些虚无和绝望。可他写了又划，划了又写，纸上依旧是一片空白。

他放下笔，点燃一支烟，看着窗外灰的天。风从窗户吹进来，吹动了桌上的纸。

他知道，自己的人生依旧是一场徒劳的旅程。他依旧找不到真实，找不到归宿，找不到意义。他依旧是那个漂浮在城市上空的幽灵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