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十一点。
地上用胶带贴出了简易的舞台区域,几张椅子充当观众席,黎听雪和孙天宇站在舞台中央,正在对一段关键戏。
“这里,”黎听雪指着剧本,“你从台上摔下来,不是真摔,是踉跄之后扶住我。然后你抬头看我,说那句‘对不起,我又搞砸了’,这句词要轻,要像自言自语。”
孙天宇点头,后退几步,做出从台阶跌落的姿势,踉跄着扑向黎听雪。
在即将碰到她的瞬间,他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稳住自己,抬头,眼神里有一种疲惫的自嘲:“对不起,我又搞砸了。”
黎听雪看着他,按照剧本,她应该推开他,说下一句台词,但她停住了。
两秒,三秒。
“卡。”顾宁璇站起来,“听雪,这里你剧本上写的是立刻推开。”
黎听雪回过神,推了推眼镜:“抱歉,我刚刚……在想,如果是她,会不会真的愣住这一下,她那么理性的人,看到一向完美的搭档露出这种表情,会不会有瞬间的动摇。”
孙天宇还保持着扶着她肩膀的姿势,闻言眼睛亮了:“有道理,她总是在控制一切,但这一刻,控制失效了,她看到了他的脆弱,也看到了自己的。”
“所以可以加一个停顿。”顾宁璇在本子上记了一笔,“很短的停顿,但足以让观众捕捉到那个瞬间的动摇,然后她再推开,回到理性模式。”
“好,再来一次。”黎听雪说。
他们重新开始。
这次,当孙天宇说出“对不起,我又搞砸了”时,黎听雪真的顿住了。
她的眼神在那一秒里有复杂的波动——惊讶,无措,还有一丝心软。
然后她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已经恢复平静,伸手推开他:“起来,戏还没完。”
“好!”坐在一旁的阮苏苏小声鼓掌。
桑余从后台探出头来:“喂喂,你们温情主线排得这么细腻,我们搞笑副线压力很大啊!”
她和高越负责的是戏中戏里的“配角线”——一对总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活宝,负责在温情戏中间插入笑点,调节节奏。
“那你们来一段?”孙天宇笑着让出位置。
桑余和高越跳上舞台。
这场戏是“毕业大戏”中的一个片段——他们饰演一对偷溜进剧场约会的小情侣,结果误入了正在进行的演出,高越是来助演的。
……
桑余做贼似的弓着腰,拉着高越的手:“快,这边没人!”
高越被她拽得踉跄:“慢点慢点,我鞋带开了!”
“哎呀你别管鞋带了!”桑余压低声音,“趁他们都在台上,我们就在观众席最后一排……”
话音未落,高越真的被自己鞋带绊倒,“扑通”一声摔在地上。
不是演的,是真摔了。
全场安静了一秒。
“噗——”阮苏苏第一个没忍住。
紧接着,所有人都笑起来,高越趴在地上,自己也笑了:“我真不是故意的!鞋带它自己开的!”
桑余蹲下来,一边笑一边给他系鞋带:“你说你,演戏呢还是杂耍呢?”
“即兴发挥,即兴发挥。”高越爬起来,拍拍灰,突然福至心灵,指着空荡荡的舞台,“哎,你看台上没人!咱们上去玩玩?”
剧本里没这句,桑余愣了一秒,但立刻接上:“你有病啊?上去干嘛?”
“演一段啊!”高越拉着她就往台上走,“就当练练,万一哪天咱也当主角呢?”
他即兴加词,还拉着桑余真的走上了舞台中央。
聚光灯打下来,两人站在光里,突然有点懵。
“然、然后呢?”桑余小声问。
“然后……”高越眨眨眼,突然单膝跪地,握住桑余的手,用夸张的戏剧腔说,“哦,我亲爱的朱丽叶!你的眼睛比星星还亮,你的嘴唇比玫瑰还红……”
“我是罗密欧!”桑余抗议。
“哦,我亲爱的罗密欧!”高越从善如流地改口,“你的眼睛比星星还亮,你的……胡子比钢丝球还扎人!”
“哈哈哈!”台下笑成一片。
黎听雪边笑边记录:“这段可以保留,即兴的荒诞感,正好符合失控的主题。”
顾宁璇点头:“但需要修剪一下,不能太长,否则会抢戏。”
台上的两人已经彻底放开了。桑余甩开高越的手,叉腰:“谁要跟你演罗密欧朱丽叶!我要演哈姆雷特!”
“那我演奥菲利亚!”高越立刻接上,“殿下,您还记得我吗?我是您淹死的那个女朋友!”
“我没淹死你!是你自己掉河里的!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拉我?是不是不爱我了?”
“我拉了啊!你太沉了没拉住!”
两人一本正经地吵着架,台词全是现编的,荒诞又好笑,最后以高越假装“投河”结束,桑余站在“河边”做作地抹泪:“哦,我沉重的爱!”
“停!”顾宁璇笑着喊,“够了够了,再往下就收不回来了。”
两人从地上爬起来,笑得直不起腰,高越的头发乱了,桑余的笑出了眼泪。
“这段挺好”,蒋易竖起大拇指,“真·失控现场。”
“但得控制在三十秒内。”黎听雪看着记录,“开头要自然,中间爆发,结尾要突然收住,转回主线,让观众笑完立刻又被拉回温情里。”
“这就是我们想要的节奏。”孙天宇说,“笑点和泪点穿插,但转换要快,要猝不及防,就像青春本身——笑着笑着就哭了,哭着哭着又笑了。”
接下来排重头戏。
毕业大戏彻底失控,道具倒塌,灯光熄灭,观众骚动。
在混乱中,黎听雪和孙天宇的角色被困在舞台上唯一还亮着的一束光里。
剧本上写:两人对视,长时间的沉默,然后他说:“其实,我一直……”
“卡。”孙天宇自己喊停了。
他皱着眉,“这里,这句‘其实我一直’,感觉太俗了,像所有青春片的告白现场。”
黎听雪点头:“我也觉得,而且,以他的性格,不会在这种时候说这么直白的话。”
“那说什么?”阮苏苏问。
孙天宇在舞台上踱步,突然,他转向黎听雪:“你还记得大二那年,我们排《雷雨》,你演繁漪,我演周萍。”
黎听雪微怔,随即接上:“记得,那场戏,你最后抱我的时候,手在抖。”
“我不是紧张。”孙天宇看着她,声音很轻,“我是真的想抱你,又不敢。”
黎听雪微微一顿,这不是剧本里的词,但她立刻明白了——他在即兴,在找那个“戏假情真”的瞬间。
“所以今天,”孙天宇继续说,走近一步,“这场戏砸了,灯灭了,所有人都慌了,但我突然觉得……挺好,终于不用演了。”
他伸出手,不是要抱她,而是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——一个几乎不存在的触碰,像在确认她是真的。
“就这样吧。”他说,收回手,笑了,笑容里有释然,有疲惫,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柔,“就这样,挺好。”
黎听雪看着他。
按照剧本,她应该流泪。但她没有,她只是看着他,看了很久,然后也笑了。
一个很淡的笑。
“嗯。”她说,“挺好。”
灯光在此时重新亮起,照亮他们站在一片狼藉的舞台上,面对面站着,都在笑。
台下,假扮观众的其他人开始鼓掌——先是迟疑的,然后越来越响。
“停。”顾宁璇轻声说,声音有点哑。
排练厅安静下来,几秒钟后,阮苏苏小声吸了吸鼻子。
“这段……”桑余揉揉眼睛,“绝了。没一句我爱你,但比说我爱你还戳心。”
“那句‘终于不用演了’……”蒋易摇头,“绝杀。”
黎听雪还站在台上,微微喘息,孙天宇看着她,眼神里带着询问。
黎听雪深吸一口气,点头:“可以,就这段。但台词要再磨一下,刚才有几处即兴发挥可以更精炼。”
“比如哪里?”孙天宇问。
“比如‘就这样吧’之后,可以加一个动作。”黎听雪想了想,“你转身,想走,但走了两步又停住,回头看我一眼,然后真的走了。我留在原地,看着你的背影,然后灯灭。”
“留白。”顾宁璇领会,“不说破,让观众自己填。”
“对。”黎听雪走下台,拿起水瓶喝了一口,“青春里的很多事,就是这样,没头没尾,不了了之。多年后回想起来,只记得那个瞬间的感觉,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。”
孙天宇也走下台,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:“所以我们的戏,也要给观众留出回味的空间,不能把话说满。”
“就像拼图。”黎听雪说,“我们给碎片,观众自己拼完整的故事。”
休息片刻,继续排练。
搞笑副线和温情主线交替进行,节奏越来越顺畅。
有几次,笑点和泪点转换得太快,排练厅里上一秒还在爆笑,下一秒就陷入安静的动容。
那种情绪的过山车,让所有人都有些恍惚——好像真的回到了某个青春的夜晚,经历了一场盛大而混乱的告别。
“我有个想法。”排练间隙,孙天宇忽然说,“结尾,那行字幕打出后,不要立刻黑场,留几秒钟,让观众看空荡荡的舞台。然后……”
他看向黎听雪。
黎听雪领会了:“然后,有一束光,重新亮在舞台中央,光里没有人,但光在,像某种……未完成的可能。”
“对。”孙天宇眼睛亮了,“告别不是结束,是另一种开始,舞台空了,但光还在,戏散了,但记忆还在,人走了,但……”
他没说完,但所有人都懂了。
“但有些东西,会一直在。”阮苏苏轻声说。
排练厅安静下来。
黎听雪低头看着剧本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,孙天宇的字迹偶尔出现在旁边,提出修改建议。
她抬头,发现孙天宇也在看她。
他笑了笑,指了指剧本上某处:“这里,你昨天说的那个停顿,我试了几种方式,觉得还是你最开始的那种最好。”
“因为最真实。”黎听雪说。
“对。”孙天宇点头,“真实最打动人。”
又排了一会儿,顾宁璇叫停:“今天就到这里吧,大家回去好好休息,明天继续。”
开始收拾东西。
黎听雪和孙天宇最后走出排练厅,走廊的灯已经暗了。
“今天状态很好。”孙天宇说。
“嗯。”黎听雪点头,“你的即兴给主线注入了很多活力。”
“你的控制让即兴没有散掉。”孙天宇说,顿了顿,“我们……挺合拍的。”
她停下脚步,转头看他,昏暗的光线里,孙天宇的表情很认真。
“是。”黎听雪说,也很认真,“很合拍。”
他们并肩往外走。深夜的电视台大楼很安静,只有他们的脚步声。
“听雪。”孙天宇忽然叫她的名字,不带“老师”。
黎听雪侧头。
“如果……”孙天宇说,又停住,摇摇头笑了,“没什么,明天见。”
“明天见。”黎听雪说。
她看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的背影,忽然开口:“孙天宇。”
他回头。
“如果什么?”她问。
孙天宇站在几步开外,看着她。
“如果,”他缓缓说,“当年我大学时,能遇到你这样的搭档,也许……很多事会不一样。”
黎听雪沉默了片刻。
“现在也不晚。”她说。
孙天宇笑了。
“对,”他说,“现在也不晚。”
他挥挥手,转身走了。
黎听雪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,然后才继续往外走。
包里,剧本的一角露出来,上面是两个人交错的笔迹。
一个严谨,一个飞扬,一个搭建骨架,一个填充血肉。
但合在一起,是一个完整的故事。
一个关于失控,关于告别,关于笑中带泪,关于青春里所有不完美却珍贵的故事。
夜风很凉,但黎听雪不觉得冷,心里某个地方,是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