排练厅的灯暗下来,只剩下舞台区域那几盏聚光灯。
台下坐着节目组的导演、编剧、执行策划,还有几位闻讯而来的其他队选手。
黎听雪站在舞台侧幕,最后一次检查道具位置。
她的手指从老旧的课桌桌面滑过,那里有她用铅笔轻轻划下的记号——那是戏里“她”的习惯,每次演出前都要确认道具的精准位置。
此刻,她正做着同样的动作。
“紧张吗?”孙天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他已经换上了戏里的服装——一件牛仔外套,肩线有些垮,袖口磨出了毛边。
黎听雪转过身,推了推眼镜,“不紧张,数据模型显示,我们已经完成了足够多的排练次数,出错概率很低。”
孙天宇笑了。
他知道她在用数据安抚自己,也安抚他。
“我也不紧张。”他说。
台下传来导演的声音:“《我们的毕业大戏失控了》第一次完整联排,三、二、一——开始!”
灯光骤变。
舞台上,六个人以各种姿势散落着。
桑余盘腿坐在地上啃苹果,高越靠墙打哈欠,蒋易在调整一个摇摇欲坠的布景,阮苏苏小声背着词,顾宁璇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。
而舞台中央,黎听雪和孙天宇面对面站着,中间隔着一张课桌。
“这里,”黎听雪指着剧本,声音冷静,“你的走位多了一米,灯光追不上,你会出光区。”
孙天宇挠挠头:“我觉得这里情绪到了,自然地就往那边动了……”
“情绪不能破坏技术。”黎听雪打断他,用红笔在剧本上划了一道,“重来。从‘其实我一直’那句开始。”
台下,编剧薯条低声对圆圆说:“听雪这个控制狂的状态拿捏得太准了,简直了。”
圆圆点头:“但孙天宇那种‘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我不服’的劲儿也正好,这两个人的张力,开场就立住了。”
排练继续。
在黎听雪一丝不苟的指挥下,彩排磕磕绊绊地进行。
高越和桑余的搞笑副线开始插入——他们试图搬动一个重道具,结果双双摔倒,道具滚下舞台,观众席传来几声轻笑。
但温情主线始终绷着
。黎听雪和孙天宇的每一场对戏都精准到毫厘,但也因此……缺了点什么。
火花四溅,但没有温度。
“停。”顾宁璇饰演戏里的导演,她叫停,“感情,我要的是感情!你们俩,一个太冷,一个太浮,这是毕业大戏,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同台了!我要看到真实的、舍不得的感情!”
黎听雪和孙天宇站在台上,谁也没说话,灯光打在脸上,能看见细小的汗珠。
“休息十分钟。”顾宁璇说。
灯光暗下,第一幕结束。
台下很安静,没有人说话,那种排练厅里特有的、混合着焦虑和期待的空气,被完美地还原了。
第二幕开场,是演出前的最后准备。
后台,六个人以各自的姿态准备着——有人深呼吸,有人补妆,有人反复检查道具,有人对着墙自言自语。
黎听雪站在全身镜前,整理戏服,孙天宇走过来,靠在镜框边,从镜子里看她。
“紧张吗?”他问,台词和开场前一模一样,但语气不同了——少了戏谑,多了认真。
黎听雪从镜子里看他:“不紧张,排练了三十七遍,所有可能性都计算过了。”
“万一有第三十八种可能呢?”孙天宇说。
“那就随机应变。”黎听雪说,转过身面对他,“但基本原则不变——控制节奏,稳住场面,完成演出。”
孙天宇看着她,看了好几秒,然后笑了:“你知道吗,有时候我觉得,你比我更需要这场戏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需要一场失控。”孙天宇轻声说,“需要一场证明,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被计算、被控制的失控,然后你才会相信,有些东西,失控了也很好。”
黎听雪没说话。
台下,执行策划小声对导演说:“这段对话……是剧本里的,还是他们即兴的?太自然了。”
导演盯着监视器:“剧本里有框架,但语气和停顿是他们的,你看黎听雪的手指,在微微发抖,这是设计还是真实反应?”
台上,演出开始的铃声响起,众人各就各位,灯光亮起,音乐起。
然后,意外开始发生。
先是道具出问题——蒋易推上来的背景板卡住了,高越冲上去帮忙,结果把整个布景拽倒了,台下响起惊呼。
接着是台词失误,阮苏苏在关键时刻忘词,愣在台上五秒钟,桑余即兴接了一句,却接错了戏,引得哄堂大笑。
混乱像多米诺骨牌,一发不可收拾。
灯光突然熄灭又亮起,音效放错,服装勾到道具……所有排练中可能出现的问题,在这一刻集体爆发。
工作人员和其他选手开始低声议论,分不清哪些是设计,哪些是意外。
“这是真出问题了吧?”有人小声说。
“不像,你看摄像还在跟,导演没喊停。”
台上,黎听雪饰演的角色试图控场。
她大声指挥,调整走位,提醒台词,但混乱一次次淹没她的声音。
她的冷静开始出现裂痕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。
而孙天宇,在混乱中一直看着她,他看着她的努力,她的坚持,她的……徒劳。
终于,在又一次灯光意外熄灭又亮起时,舞台中央只剩下他们两人。
一束追光,一个被拽倒的课桌,和面对面站着的他们。
背景音里,其他人处理事故的声音渐渐远去。世界缩小到这个光斑。
长久的沉默。
孙天宇先动了,他往前走了两步,踩到了散落的剧本页,他低头看了一眼,笑了,笑声很轻,带着疲惫。
“对不起,”他说,抬起头看她,“我又搞砸了。”
黎听雪看着他,按照剧本,她应该说什么,但她张了张嘴,没发出声音。
她的眼睛在镜片后眨了眨,有什么东西在聚集。
台下鸦雀无声,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脸上。
“其实……”孙天宇继续说,声音很轻,像在自言自语,“大二排《雷雨》那次,你演繁漪,我演周萍,最后那场戏,我抱你的时候,手在抖。”
黎听雪的手指蜷缩起来。
“我不是紧张。”孙天宇看着她,眼神里有种很深的、压抑了很久的东西,“我是真的想抱你,又不敢。”
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,黎听雪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。
不是设计好的哭泣,是突然的泪。
一颗,两颗,顺着脸颊滑落,在聚光灯下清晰可见。
她没有擦,只是看着他,任由眼泪流。
台下,有人倒吸一口气。
编剧圆圆捂住嘴,眼睛红了。
“所以今天,”孙天宇继续说,他的声音也有些哑,“这场戏砸了,灯灭了,所有人都慌了,但我突然觉得……挺好。”
他往前走了一步,离她很近,然后伸出手,不是要抱她,而是用指尖拂过她脸颊上一颗泪。
“终于不用演了。”他说。
黎听雪的嘴唇颤抖着。
她看着他,看着这个在戏里戏外和她较劲了这么多年的人,看着此刻在失控的舞台上,唯一真实的存在。
然后,很慢地,她摘下了眼镜。
这个动作剧本里没有。
设计里,她应该戴着眼镜完成整场戏,但此刻,她摘下了它,用指尖抹去眼泪,然后抬起头,用一双没有任何遮挡的、红肿的、真实的眼睛看着他。
“嗯。”她说,声音是哑的,但很清晰,“挺好。”
她笑了。
一个带着泪,释然的笑。
孙天宇也笑了,他往后退了半步,转身,似乎要离开,走了两步,停住,回头看她一眼。
那一眼很长,很深,里面有千言万语,但一个字也没说。
然后他真的走了,身影没入舞台侧的阴影里。
黎听雪独自站在光里,手里还握着那副眼镜,她低头看了看它,又抬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舞台,看了看这个他们排练了三个月、然后搞砸了的地方。
灯光开始缓缓暗下,音乐起,是那首他们排练时放过无数次的、关于青春和告别的曲子。
在光完全熄灭前,她重新戴上了眼镜。
黑场。
几秒钟的绝对寂静,然后,排练厅的灯缓缓亮起。
台上,六个人重新站成一排,手拉着手,面对着台下。
他们脸上还带着戏里的情绪——黎听雪的眼圈是红的,孙天宇的头发乱了,桑余在抽鼻子,高越的眼角有泪光,蒋易深呼吸,阮苏苏紧紧握着旁边人的手。
台下,一片安静,然后,掌声响起来。
不是热烈的、欢呼式的掌声,而是缓慢的,像从很深的地方涌出来的掌声。
一下,两下,然后连成一片,有人站起来,更多人站起来。
导演第一个走上台,什么也没说,只是用力拍了拍孙天宇的肩膀,然后转向黎听雪,看了她几秒,点了点头。
“过了。”他说,声音有点哑,“就这个版本,一个字都不用改。”
台下再次响起掌声。
黎听雪站在台上,感觉腿有点软。
她摘掉眼镜,用袖子擦了擦眼角——这次是真的在擦泪。
孙天宇很自然的递过来一张纸巾。
“谢谢。”黎听雪接过,声音还有些不稳。
“演得很好。”孙天宇说,声音很轻,只有她能听见。
“你也是。”黎听雪说,抬起眼看他。
四目相对。
这一次,没有角色,没有戏,没有控制与失控的较量。
只有两个刚刚一起完成了一场盛大告别的人,在掌声渐渐平息后的寂静里,看着彼此。
台下,工作人员开始收拾设备,其他人陆续离开。
桑余第一个恢复过来,她蹦起来,用力抱住高越:“我们做到了!”
“是做到了,但我膝盖真摔疼了!”高越龇牙咧嘴,但笑得很开心。
蒋易和阮苏苏击掌,顾宁璇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刚才的即兴点。
黎听雪和孙天宇最后走下台,孙天宇很自然地走在靠近她的一侧,手臂微微抬起,但始终没有真的碰到。
走到门口,黎听雪停下,回头看了一眼舞台。
灯光已经暗下,道具还保持着最后的样子——倒下的课桌,散落的剧本,歪斜的布景。
“真像一场梦。”她轻声说。
“但眼泪是真的。”孙天宇说。
黎听雪转回头看他,排练厅的顶灯已经关了,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映着他的侧脸。
“你刚才,”黎听雪说,“最后回头那一眼,剧本里没有。”
“嗯。”孙天宇承认,“临时加的,觉得应该回头。”
“为什么?”
孙天宇看着她,看了很久,然后笑了:“因为有些告别,需要回头看看,不然,会后悔。”
黎听雪没说话,她重新戴上眼镜,世界恢复了清晰的边界。
但心里某个地方,那个刚刚在台上失控过的、柔软的地方,还在隐隐作痛,也隐隐发热。
“走吧。”她说。
“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