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的雨下得毫无预兆,起初只是天阴下来,风带着湿润的凉意,然后几颗豆大的雨点敲在窗上,紧接着,雨就连成线,连成幕,哗啦啦地罩住了整个世界。
黎听雪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座位抬起头,从厚厚的文献里抽回思绪。
窗外,梧桐叶在雨里被打得簌簌作响,行人匆匆跑过,街面很快泛起一层水光。她看了看表,下午四点,合上书,收拾好笔记本,下楼。
雨势不见小,图书馆门口聚集了没带伞的人,三三两两地说笑着等雨停。
黎听雪从包里拿出折叠伞,撑开,走进雨里。
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,经过一家咖啡馆时,她脚步顿了顿,临街的落地窗后,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靠窗的位置,正望着窗外发呆。
是孙天宇。
他面前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,手指在雾气氤氲的玻璃上划着什么。
黎听雪犹豫了一秒,推门进去,门铃清脆地响。
咖啡香和暖意扑面而来,孙天宇转过头,看见她,眼睛亮了亮,朝她招了招手。
“这么巧。”黎听雪收伞,在门边的伞架上放好,走到他桌前。
“躲雨。”孙天宇笑笑,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,“坐,喝什么?我请。”
“美式,谢谢。”黎听雪脱下有些湿的外套搭在椅背上,坐下。
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,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,没戴眼镜,眼神看起来比平时柔和。
孙天宇去吧台点单,很快端着两杯咖啡回来,一杯美式放在她面前,一杯拿铁自己端着重新坐下。
“还以为你今天会在米未。”孙天宇说,目光落在她手边那本厚书上。
“周三下午是固定阅读时间。”黎听雪端起咖啡抿了一口,苦味在舌尖化开,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,“你呢?没和他们一起?”
“他们去看电影了,我没去。”孙天宇用勺子轻轻搅着拿铁上的奶泡,“想一个人待会儿。”
咖啡馆里人不多,只有零散的几桌,轻音乐混着雨声,成了背景音。
两人一时无话,但气氛不尴尬。
黎听雪的目光落在窗上,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,将外面的世界分割成模糊的色块,路灯提前亮了,在雨幕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。
“喜欢下雨天?”孙天宇忽然问。
黎听雪转回头看他:“不讨厌,雨声是白噪音,有助于集中注意力。”
“很黎听雪的回答。”孙天宇笑了,眼尾有浅浅的纹路。
“那应该怎么回答?”黎听雪微微偏头,难得地流露出一点好奇。
孙天宇靠在椅背上,视线飘向窗外:“小时候喜欢下雨,因为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出门,窝在家里看一整天漫画,雨声是最好的背景音乐,长大了……还是喜欢,但原因变了。”
“觉得下雨天像给世界按了暂停键,大家都慢下来,躲起来,可以理直气壮地发呆。”
黎听雪安静地听着,过了一会儿,她说:“有数据支持,下雨天,人们的出行意愿平均下降37%,室内活动的时长增加。咖啡店、书店这类场所的客流会有一个小高峰,但人均停留时间延长。”
孙天宇挑眉:“你还真研究过?”
“观察到的现象,习惯性寻找规律。”黎听雪说,语气很自然。
“那现在,”孙天宇朝窗外抬抬下巴,“你观察到了什么?”
黎听雪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。
街对面,公交站台下挤着七八个躲雨的人,一个穿校服的女生把书包顶在头上,试图冲进雨里,又被同伴拉回来。
一对情侣合撑一把小伞,男生把伞往女生那边倾斜,自己半边肩膀湿透了。
一个外卖员穿着雨衣,电动车停在路边,他正对着手机皱眉,大概是在看超时的订单。
“人类的避雨行为模式。”黎听雪说,“选择最近遮蔽物的概率是68%,选择返回出发地的概率是22%,选择冒雨前进的只有10%。”她继续说道:“合撑伞时,身高较高者倾向于将伞向同伴倾斜,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保护行为,外卖员的表情组合显示他正处于焦虑和无奈的情绪叠加态……”
她说到这里,顿了顿,看向孙天宇:“我是不是又开始了?”
孙天宇摇摇头,眼里有笑意:“没有,挺有意思的,继续说。”
黎听雪抿了抿唇,视线重新投向窗外,但语气松软了些:“那个女生……其实雨已经小了,她完全可以直接跑过街,但她选择留在站台,可能是因为不想弄湿新鞋子,或者害怕感冒影响明天的考试。她频繁看表的动作显示有时间压力,但同伴拉住她时,她并没有真的挣脱……她需要这个留下的理由。”
孙天宇顺着她的描述看过去。
果然,那女生一边看表,一边和同伴说着什么,脚已经迈出去半步,又被拉回来,她跺了跺脚,但表情与其说是焦急,不如说是撒娇。
“你在给她写人物小传。”孙天宇说,转回头看着黎听雪。
黎听雪怔了怔,随即微微垂下眼:“习惯了,看到一个人,就忍不住想他为什么在这里,为什么做这个表情,下一分钟会做什么。”
“累吗?”孙天宇问,声音很轻。
黎听雪抬起眼看他,孙天宇的目光很平静,没有探究,没有评判。
“以前不觉得。”她说,手指在杯沿上轻轻划着圈,“后来发现,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被这样观察,会觉得……被看穿了,不舒服。”
“那为什么还要观察?”
“因为……”黎听雪停顿了很久,“因为如果不观察,不分析,我就会觉得……隔着一层玻璃看世界,看得见,但摸不着,分析能让我觉得,我和这个世界之间,至少还有数据可以连接。”
她说得很慢,每个字都斟酌过。
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说这些,对任何人。
说完,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,像要压住什么涌上来的情绪。
孙天宇没有立刻接话,他看着她,看着她低垂的睫毛,看着她握着杯子骨节分明的手,然后他说:“那我让你观察一下。”
黎听雪抬眼。
“现在,此刻,坐在这里的我。”孙天宇摊开手,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,“观察到了什么?”
黎听雪看着他。
孙天宇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,袖子挽到小臂,头发有些乱,像是用手随意抓过,他看起来放松,但坐姿挺直,眼睛里有笑意,但那笑意底下,有种很专注的东西,像在等待什么重要的答案。
“你……”黎听雪开口,又停住,她放下杯子,双手交叠放在桌上,是一个无意识准备认真交谈的姿态,“你今天本来计划一个人待着,但我的出现没有让你觉得被打扰,相反,你有些……愉快?”
“继续。”孙天宇点头。
“你点了拿铁,但只喝了半杯,你不是在喝咖啡,是在借咖啡暖手,或者……拖延时间。你手指在玻璃上划的时候,写的是‘雨’字的笔画顺序,说明你虽然看着窗外,但心思不在外面的雨上,可能在回忆什么,或者……在构思什么。”
孙天宇眼睛亮了亮:“还有呢?”
黎听雪的视线落在他放在桌面的左手上。那只手自然地半握着,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,“你左手食指有薄茧,是长期握笔或者乐器形成的,但你敲击的节奏不是任何熟悉的旋律,是……”她侧耳听了两秒,“是雨点敲在伞面上的节奏,你在模仿听到的声音。”
她说完,看向孙天宇,等待他的反应。
孙天宇笑了,不是平时那种随性的笑,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、愉悦的笑。
他往后靠了靠,长长地舒了口气:“全中。”
黎听雪微微睁大眼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孙天宇说,“我今天确实想一个人待着,想点事情,但你进来的时候,我第一反应是……嗯,不坏,甚至有点高兴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至于那个节奏,我自己都没注意到,但你这么一说,好像真是雨声的节奏。”
他抬起手,看着自己的食指,又看看窗外,笑了:“黎听雪,你这种观察,不是隔着一层玻璃,你是……”他寻找着措辞,“你是把手贴在玻璃上,在感受温度,在数雨滴落下的频率,这不是疏离,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靠近。”
黎听雪愣住了,她看着孙天宇,看着他说这话时认真的表情,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。
“可是,”她低声说,“大多数人会觉得被冒犯,觉得我在分析他们,解剖他们。”
“那是他们不懂。”孙天宇说,语气理所当然,“观察是了解的开始,而了解……”他看着她,眼神温和,“是善意的第一步。”
雨声渐渐小了,从哗啦啦变成淅淅沥沥,街上的行人重新多了起来。
“那你呢?”黎听雪忽然问,“你观察到了什么?关于我。”
孙天宇没有立刻回答,他端起已经凉了的拿铁,喝了一口,然后放下杯子,双手交握放在桌上。
“我观察到,”他说,“你今天没戴眼镜,所以看远处的东西时会微微眯眼,你挽头发用的是最简单的黑色发圈,但绑得很整齐,一丝碎发都没有,这需要耐心。”
“你翻书页的时候,会用指尖蘸一点水,这样不容易撕破,你喝美式不加糖不加奶,但你会小口小口地喝,不是在喝咖啡,是在品尝那种苦味。”
他每说一句,黎听雪的眼睛就睁大一分。
“我还观察到,”孙天宇继续说,“你刚才说习惯了的时候,手指蜷缩了一下。你在紧张,或者……难过,而你现在,在听我说这些的时候,呼吸变轻了,你在认真听,并且……”
他停住,笑了:“并且你耳朵有点红。”
黎听雪下意识摸了摸耳垂,果然,有些发烫。
她抿紧唇,移开视线,看向窗外,雨差不多停了,云层破开一道缝,夕阳的金光漏下来,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,泛着粼粼的光。
“你看,”孙天宇的声音带着笑意,“你也会因为被观察而不自在。”
“这不一样。”黎听雪小声说。
“哪里不一样?”
“你观察到的都是细节,很小的细节。”黎听雪转回头,看着他,“我观察到的,是动机,是规律,是背后的逻辑。”
“细节组成人,逻辑也组成人。”孙天宇说,“没有高下,只是角度不同,就像……”他指指窗外,“你看那道光,是丁达尔效应,但我看,它就是很漂亮。”
黎听雪顺着他的手指看去,夕阳的光穿过未散尽的雨雾,形成一道清晰的光柱,斜斜地切过街道,照亮飞扬的水汽,每一颗水珠都闪着细碎的金光。
确实很漂亮,她想。
“雨停了。”她说。
“嗯。”孙天宇看向窗外。行人收起伞,小孩踩着水坑嬉笑,世界重新喧闹起来。“要走了吗?”
黎听雪看了看表,又看了看窗外那道渐渐消散的光柱,“再坐一会儿。”她说,“等这道光完全消失。”
“好。”孙天宇说。
两人没再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。
夕阳的光越来越斜,越来越金,那道丁达尔效应的光柱慢慢变淡,最后融进暮色里,街灯一盏盏亮起来,替代了天光。
黎听雪端起已经凉透的美式,喝完了最后一口。
苦,但回味有一点淡淡的甘。
“走吧。”她说,站起身,穿上外套。
两人并肩走进夜色,街道很安静。
“黎听雪。”孙天宇忽然叫她的名字。
“嗯?”
“下次下雨,还可以一起喝咖啡。”他说,“你可以继续观察人类避雨行为模式,我可以继续看丁达尔效应。”
黎听雪脚步顿了顿,她侧头看他,街灯的光落进他眼里,亮晶晶的。
“好。”她说,然后转回头,继续往前走,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。
雨后的风吹过,带着凉意,但也带来清新的空气,他们走过一家花店,门口的水桶里插着沾着水珠的雏菊,走过一家面包店,刚出炉的面包散发出诱人的香气,走过一个公交站台,几个刚下课的中学生说笑着等车。
在一个路口,他们该分开了。
“我送你回去?”孙天宇问。
“不用,就两条街。”黎听雪摇头,但顿了顿又说,“不过可以走一段。”
“好。”孙天宇笑了。
他们拐进了一条更安静的小街,这里的路灯是老式的,光线昏黄柔和。
“黎听雪。”孙天宇又叫她。
“嗯?”
“刚才在咖啡馆,我说你的观察是另一种形式的靠近。”他停下脚步,看着她,“我是认真的。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,把世界看得这么仔细,这是一种天赋,不是缺陷。”
黎听雪也停下来,转过身面对他。
“谢谢你。”她说。
“谢什么?”
“谢谢你没有觉得我很奇怪。”黎听雪说,目光坦率地迎着他,“也谢谢你……看到了我。”
孙天宇看着她,看了好一会儿,然后笑了:“不客气,而且,我觉得能被人这样仔细地观察,还挺荣幸的。”
黎听雪也笑了,这个笑容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一些,然后慢慢淡去,变成一种柔和的神情。
“那我走了。”她说。
“嗯。路上小心。”
黎听雪点点头,转身朝西走去。走了几步,她忽然停下,回头:“孙天宇。”
孙天宇还站在原地,双手插在口袋里,见她回头,微微挑眉。
“那道光的消失时间,是下午5点47分。”黎听雪说。
孙天宇怔了怔,随即笑起来,眼睛弯弯的:“好,我记住了。”
黎听雪也笑了,这次笑容没有立刻消失,她朝他挥挥手,然后转身,继续往前走,她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渐渐走远,最终消失在街角。
孙天宇站在原地,看着那个方向,看了好一会儿,然后他转身,朝东走去。
走到拐角时,他拿出手机,点开和黎听雪的聊天窗口,光标闪烁了几秒,他打字:「你转身的时候,右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左手的食指关节。这是你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吗?」
发送。
几秒后,回复来了:「是的,这是我整理思路时的下意识动作。观察力不错。」
孙天宇盯着这行字,笑了,他把手机放回口袋,双手重新插进口袋,继续往前走。
雨后的街道很安静,空气很清新,带着秋天的凉意和草木的香气。
而此刻,在街道的另一端,黎听雪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,她拿出手机,看着屏幕上那条新消息,看了很久。
然后她抬头,看向夜空,星星出来了,一颗,两颗,越来越多。
也许他说得对,也许观察不是墙,是桥。
也许,从今天起,这座桥上,会多一个同行的人。
黎听雪把手机放回口袋,继续往前走,嘴角那抹浅笑,一直没有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