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中旬,秋意已经很深了,路旁的梧桐叶子半黄半绿地挂着,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,偶尔有几片慢悠悠地飘下来。
天还没全黑,但路灯已经一盏盏亮起来了,在渐浓的暮色里晕开一团团暖黄色的光。
桑余从便利店推门出来,手里拎着个塑料袋,里面是两罐热饮和一包刚出锅的糖炒栗子,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,袖子挽到小臂,露出细细的手腕,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,有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。
“等久了?”她快步走向站在路灯下的高越,语气里带着点歉意,“结账的人突然多了,排了会儿队。”
高越转过身,他穿了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,双手插在口袋里,“没多久。”他说,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袋子上,“买这么多?”
“糖炒栗子,刚出锅的,香死了。”桑余举起袋子,轻轻晃了晃,“还有热可可,给你。”她递过去一罐。
高越接过来,他没立刻打开,只是握在手里暖着。“怎么想起吃这个?”
“突然馋了。”桑余边说边迫不及待地剥了颗栗子,烫得直吸气,在两只手里来回倒腾,“嘶——好烫好烫!但就得烫着吃才香!”
高越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,忍不住笑:“慢点,没人跟你抢。”
“你不懂,烫着吃才有灵魂!”桑余终于剥好一颗,金黄色的栗子肉完整地脱壳而出,她没往自己嘴里送,而是很自然地递到高越嘴边,“喏,尝尝,这家特别甜。”
高越愣了一下,低头就着她的手把栗子吃了,温热的甜意在舌尖化开,混着栗子特有的香气。
“怎么样?”桑余仰着脸看他。
“嗯,甜。”高越点头,喉结动了动。
桑余满意地笑了,这才给自己剥了一颗,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:“我就说吧,这家是这条街上最好吃的,老板说今天的栗子是新到的怀柔油栗,特别饱满。”
高越看着她被烫得微微发红的指尖,又看了看她满足地眯起眼睛的样子,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。“手怎么样?疼不疼?”
“没事儿,皮厚。”桑余满不在乎,又剥了一颗塞进嘴里,“哎,走走走,边走边吃,站这儿喝风呢。”
两人并肩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,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,傍晚的风带着凉意,但手里热饮的温度抵御了那点寒。
“你晚上就吃这个?”高越问,看了眼她手里的栗子。
“嗯啊,减肥。”桑余理直气壮,“而且栗子多健康,优质碳水。”
高越挑眉:“那你买两罐热可可?”
“一罐是你的!”桑余瞪他,“而且热可可怎么了?天冷喝点甜的心情好,你懂不懂生活?”
“懂,特别懂。”高越从善如流地点头,拧开自己那罐热可可喝了一口,浓郁的甜香漫上来,混着栗子的焦糖味,是秋天傍晚特有的气息。
路过一家宠物店,橱窗里几只小猫正在玩耍,桑余“咦”了一声,凑过去看,一只橘白相间的小猫正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,笨拙得可爱。
“你看那只,像不像吕严上次在后台追着激光笔跑的样子?”桑余指着小猫,笑得眼睛弯起来。
高越也凑过去看,玻璃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,挨得很近。“像,不过吕严比它胖。”
“那叫壮实!”桑余抗议,“我们吕严那是肌肉,懂不懂?”
“懂,特别懂。”高越学着她刚才的语气,眼里带着笑。
桑余作势要打他,手抬到一半又放下,哼了一声,转身继续往前走,高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。
又走了一段,路过一个街心公园,有老人在打太极,有孩子在追逐嬉戏,还有几对情侣坐在长椅上低声说话,夕阳的余晖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。
“坐会儿?”高越指了指不远处的空长椅。
桑余看了眼手里的栗子袋子,还剩小半包。“行,吃完再走。”
长椅是老旧的木制,漆面斑驳,但很干净,两人并排坐下,中间隔着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,又不显得疏远,桑余把栗子袋放在中间,高越很自然地接过去,开始一颗颗剥起来。
他手指修长,动作不紧不慢,剥出的栗子肉完整又干净。
桑余歪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,忽然说:“高越,你以后要是不搞喜剧了,可以去夜市摆摊卖糖炒栗子。”
高越手一顿,抬眼瞥她:“怎么?我这手法专业?”
“特别专业。”桑余郑重其事地点头,“一看就是练过的。而且你这人吧,虽然嘴欠,但长得还行,往那儿一坐,肯定好多小姑娘来买。”
高越被气笑了,把剥好的栗子肉递给她:“吃都堵不住你的嘴。”
桑余笑嘻嘻地接过来,一口塞进嘴里,腮帮子鼓鼓的:“我说真的,你看你,有耐心,手还巧,适合干这种精细活儿。”
“那您给估个价,”高越继续剥下一颗,语气漫不经心,“我这一斤卖多少钱合适?”
“怎么也得比别家贵五块。”桑余说得煞有介事,“你这叫颜值附加值。再说了,就冲你这服务,剥好了给客人递手里,多贴心,小姑娘们肯定愿意多花钱。”
高越把新剥好的栗子递过去,这次没松手,而是拿着在她眼前晃了晃:“那这位客人,愿意为这服务多付多少钱?”
桑余眨眨眼,突然凑过去,就着他的手把栗子吃了,嘴唇轻轻擦过他的指尖。
高越的手指僵在半空。
“这样付行不行?”桑余退回去,歪着头笑。
暮色渐浓,路灯的光晕染开来,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,有片梧桐叶子晃晃悠悠地落下来,正掉在她发顶上。
高越看着她,看了好几秒,才慢慢收回手,低头继续剥栗子,“亏了。”他说,声音有点哑。
“嗯?”桑余没听清。
“我说,”高越抬起眼,看着她,“这买卖亏了,一颗栗子就换这么点儿?”
桑余的脸“腾”地红了,她抓起一颗没剥的栗子扔他:“你想得美!”
高越笑着接住,顺手剥开,自己吃了,“逗你的。”他说,眼里有温柔的笑意,“你这人,经不起逗。”
“谁经不起了!”桑余瞪他,但耳根都红了,她抓起热可可猛喝一口,结果喝急了,呛得直咳嗽。
高越赶紧给她拍背,一下一下,力道轻柔,“慢点,又没人跟你抢。”
桑余咳得眼泪都出来了,好不容易平复下来,眼睛湿漉漉地瞪他:“都怪你!”
“好好好,怪我。”高越从善如流,把剥好的栗子一颗颗放进纸袋的角落,推到她面前,“赔礼。”
桑余哼了一声,但还是捏起栗子吃起来,两人一时无话,只听秋风拂过树梢,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。
天色完全暗下来了,公园里的灯次第亮起,是那种老式的暖黄色路灯,光线昏黄柔和。
“高越。”桑余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。
“嗯?”
“你说,要是有一天,我们不搞喜剧了,会去干什么?”
高越侧头看她。她的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柔和,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。“怎么突然问这个?”
“就……突然想到。”桑余抱着膝盖,下巴搁在手臂上,“你看那些老人,打了一辈子太极,那些孩子,玩了一晚上捉迷藏,我们呢?会不会有一天,也变成这样,坐在公园长椅上,回想当年在台上表演的作品?”
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与她平时截然不同的安静,高越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那也得有人陪我坐这儿回想才行。”
桑余转过头看他。
高越也转过头,与她对视。
“一个人回想多没意思,得有人一起,互相拆台,互相补充……‘你那会儿那个包袱根本没响!’‘你还好意思说我?你那个现挂冷得观众直哆嗦!’”
他学着她平时怼他的语气,惟妙惟肖,桑余“噗嗤”一声笑出来。
“笑了?”高越也笑,“所以啊,别想那么多。真到那天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“那你希望那天是什么样?”桑余问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认真。
高越看着远处的灯火,想了想:“希望是个秋天,像今天这样。不太冷,有风,叶子哗啦啦地响。咱俩还坐这儿,你还非要吃糖炒栗子,我还得给你剥,然后你一边吃一边挑刺——‘这颗不够甜’‘这颗有点焦了’——烦死个人。”
桑余轻轻踢了他小腿一下:“我才没这么烦人。”
“你有。”高越笑着说,没躲,“烦人得很,但我习惯了。”
这话说得太自然,太随意,桑余怔住了,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。
高越站起来,拍了拍手上的灰:“走吧,起风了,凉。”
桑余也站起来,拎起所剩无几的栗子袋,高越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空罐子,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扔掉,回来时,他手里多了条浅灰色的围巾。
“给你。”他把围巾递过来。
桑余愣住:“你哪儿来的?”
“刚才在便利店买的,看你穿得少。”高越说得轻描淡写,“接着,手都凉了。”
桑余低头,看着那条柔软的羊绒围巾,心里某个地方像被轻轻撞了一下。她接过来,围在脖子上。围巾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,暖洋洋的。
“谢谢。”她小声说。
“不客气。”高越双手插回口袋,走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,替她挡住了侧面吹来的风。
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,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,偶尔交错,偶尔分开。
走到路口,该分开了。桑余住东,高越住西。
“我送你到楼下?”高越问。
“不用,就几步路。”桑余摇头,手无意识地绕着围巾的流苏。
“那行,到了发个消息。”高越也没坚持。
“嗯。”桑余应了声,却没动。
她看着他,他也看着她,有那么几秒钟,谁都没说话。
“那我走了。”高越说。
“好。”桑余点头。
高越转身,朝西走去。走了几步,忽然听见桑余在身后喊:“高越!”
他回头。
桑余站在路灯下,围巾裹着她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。“栗子很好吃。”她说。
高越笑了,朝她挥挥手:“知道了,下次还给你剥。”
桑余也笑了,用力挥了挥手,然后转身,小跑着朝东边去了。围巾在她身后飘起来,像一只灰色的鸟。
高越站在原地,看着她跑远的背影,直到她拐进小区大门,看不见了,才继续往前走。
夜风更凉了,但他不觉得冷,口袋里,那颗她扔过来的、他没舍得吃的栗子,还带着微微的余温。
而此刻,桑余跑进楼道,靠在墙壁上,手按着胸口,感觉心跳得有点快,围巾上他的味道隐隐约约地萦绕在鼻尖,是阳光,是草木,是秋天傍晚糖炒栗子的甜香。
她慢慢走上楼梯,一步,两步,三步,走到家门口时,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她掏出来看,是高越发来的消息:「到了说一声。」
很简单的五个字,桑余盯着屏幕看了几秒,忽然笑了,她打字回复:「到了,围巾很暖。」
发送。
几秒后,回复来了:「嗯。晚安。」
桑余把手机贴在胸口,又笑了。
她打开门,温暖的灯光涌出来,屋里,顾宁璇正坐在沙发上看书,抬头看她:“回来了?脸怎么这么红?”
“跑的,热的。”桑余含糊地说,踢掉鞋子,趿拉着拖鞋往里走。围巾还舍不得摘,就这么戴着,一直到洗漱,到睡觉。
躺在床上时,她摸出手机,又看了一遍那两条消息。很简单,没什么特别,但她看了很久,然后按灭屏幕,把脸埋进枕头里。
枕头很软,围巾很暖,窗外,秋风还在吹,叶子哗啦啦地响。
像某个遥远的、还未到来的秋天傍晚,有人坐在长椅上,一边剥栗子,一边笑着说:“烦人得很。但我习惯了。”
桑余闭上眼睛,嘴角还带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