录制间隙,节目组别出心裁地安排了一场“喜剧电影鉴赏会”。理由是“放松心情,汲取灵感”,实则为下一赛段预热。
于是,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,所有参赛选手被拉到了一间重新布置过的中型演播厅。
幕布降下,沙发和懒人豆袋散落摆放,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的黄油甜香和淡淡的胶片味,虽然放的是数字拷贝,但节目组特意用了老式放映机的音效。
灯光暗下,光束从后方投射出来,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旋转。
第一部片子是周星驰的《喜剧之王》。
当尹天仇对着大海喊“努力!奋斗!”时,黑暗中响起零星的笑声,更多的是会意的叹息。
“这段我小时候看只觉得好笑,”桑余盘腿坐在豆袋上,抱着膝盖,“现在看,简直是在照镜子。”
高越窝在她旁边的沙发里,接话道:“尤其是他一本正经说‘其实我是一个演员’的时候,那种卑微又骄傲的劲儿……”他摇摇头,没说完。
桑余侧过头,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他:“你也有过这种时候吧?对着空气排练,觉得自己特牛,结果……”
“结果第一次上台,腿抖得厉害。”高越自嘲地笑,“台词全忘了,就记得台下那一张张似笑非笑的脸。”
幕布上,尹天仇在街坊剧场排雷雨,一本正经却漏洞百出。
桑余忽然小声说:“但他还是排了,哪怕只有一个观众,哪怕被骂是死跑龙套的。”
“因为真心喜欢。”高越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静,“喜欢到不要脸,喜欢到能扛住所有嘲笑。”
两人沉默了一会儿。当柳飘飘出现,那句“不上班你养我啊”响起时,桑余轻轻“啊”了一声。
“怎么了?”高越问。
“这个转场,”桑余指着幕布,“前一句还是市侩的现实,下一句音乐一起,尹天仇追出去,没有台词,就一个背影,但什么都说了。”她顿了顿,“好的喜剧,悲凉是底子,但悲凉之上,那点真心,才最动人。”
高越转头看她。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,她眼睛很亮,是一种谈到真正热爱之物时才有的光。
“你也这样。”他脱口而出。
“嗯?”
“你也这样。”高越重复了一遍,“认准了什么事,就一头扎进去,不管别人怎么看。”
桑余愣了下,随即笑了,在黑暗中露出一排白牙:“那你呢?”
“我?”高越靠回沙发,“我可能更像那个导演,知道什么是好的,但有时候……会妥协。”
“但你现在在这里。”桑余说,“和我们一起,做可能没人看好的新喜剧。”
高越没说话,只是笑了笑。
幕布上,尹天仇和柳飘飘并肩坐在沙滩上看海,远处是黑色的香港夜景,那一幕很长,没有台词,只有潮声。
第二部是《三傻大闹宝莱坞》。
当兰彻说出“追求卓越,成功就会在不经意间追上你”时,黎听雪推了推眼镜,在本子上记了什么。
“这段台词的结构很值得分析。”她低声对身旁的孙天宇说,“先用一个反常识的观点吸引注意,然后用三个具体例子佐证,最后升华到价值观层面。层层递进,符合认知心理学。”
孙天宇正在吃爆米花,闻言停下:“但观众记住的不是结构,是感觉,那种……被戳中的感觉。”
“感觉可以量化。”黎听雪认真地说,“通过台词节奏、停顿长度、镜头切换频率和背景音乐的情绪曲线,这段台词的成功,是多重元素协同作用的结果。”
孙天宇看着她镜片后认真的眼睛,忽然笑了:“听雪,你分析喜剧的样子,很像在解一道特别复杂的数学题。”
“本质上都是解构和重组。”黎听雪平静地说,“喜剧是情感和逻辑的平衡艺术。过重则腻,过轻则浮。”
幕布上,法罕终于鼓起勇气对父亲说出想当摄影师,黎听雪笔尖顿了顿。
“这里的沉默设计得很精妙。”她小声说,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分享观察,“父亲沉默的时间足够长,长到让观众的情绪积累到顶点,但又不至于断裂。然后法罕眼眶开始红,再之后父亲抬手,观众会以为要打人,但实际是拥抱,预期被违背,情感瞬间释放。”
孙天宇放下爆米花桶,身体微微前倾,也看向银幕:“这就是表演的节奏感,该停的时候停,该给的时候给,多一分少一分,味道就变了。”
黎听雪转过头,“你的表演里也有这种节奏感。”她说,“运动会那次,你背着我过指压板,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,还刻意调整了呼吸节奏来配合步伐频率,那是计算过的,还是本能?”
孙天宇怔了怔,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,随即笑了:“一半一半吧。本能觉得该那么走,但走的过程中会下意识调整,就像……”他想了想,“就像唱歌,气息是本能,但怎么换气是功夫。”
“有意思。”黎听雪在本子上记了一笔,“本能与技术的相互作用,在即兴表演中,这个比例会如何变化?”
“这你得自己试试才知道。”孙天宇眨眨眼,“纸上谈兵可不行。”
黎听雪推了推眼镜,认真思考了几秒:“有道理,也许下次有机会合作,可以设计实验场景,收集数据。”
“那我可要好好表现。”孙天宇笑,声音压低了些,“不能让你的数据库太单调。”
黎听雪没接话,但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,她继续在本子上记录,孙天宇瞥见,写的是:“表演节奏中的本能与技术平衡,需实证观察。”
电影放到高潮处,兰彻发明的直升机无人机起飞,土豆忽然在后面小声说:“这要是在咱们节目,肯定被骂太理想化。”
“但我们需要理想化。”吕严接话,“喜剧要是都不敢做梦,那还喜剧什么?”
“所以我喜欢周星驰。”李逗逗盘腿坐在前排,抱着抱枕,“他敢把小人物的梦做得特别大,特别绚烂,哪怕醒来是出租屋,但梦里当过主角。”
“当主角……”顾宁璇轻声重复,她坐在稍靠边的位置,雷淞然很自然地坐在了她斜后方,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空位,既不过分亲近,也不显疏远。
当电影里响起《一切顺利》的歌声时,顾宁璇忽然说:“这段歌舞,其实打破了叙事节奏。”
雷淞然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,平稳自然:“但情绪是连贯的。用超现实的方式表达内心释放。”
“嗯。”顾宁璇应了一声,停顿几秒,“印度电影擅长用歌舞做情绪出口,我们的话剧……有时候太吝啬表达了。”
“怕煽情。”
“怕俗套。”
两人几乎同时说,然后都愣了一下。
“不过,”顾宁璇继续说,“适当的宣泄是必要的,一直收着,情绪会淤堵。”
雷淞然沉默了片刻。银幕上色彩绚烂,歌声欢快。
“你以前的表演,”他说,“就很敢给情绪。大哭大笑,都不吝啬。”
顾宁璇没想到他会提以前的事情,她握了握放在膝上的手,“那时候不懂收,现在懂了,但有时候……收得太过了。”
“收放之间。”雷淞然说,“最难。”
简单的四个字,顾宁璇听懂了。
她看着银幕上狂欢的人群,那些鲜艳的纱丽在阳光下旋转,像一场不愿醒的梦。
“是。”她说,“最难。”
……
电影放到尾声,兰彻的学校揭晓,阮苏苏小声抽了抽鼻子,李治良递过去一张纸巾,动作很自然。
“谢谢。”阮苏苏接过。
“感动了?”李治良轻声问。
“嗯。”阮苏苏点头,裹在毯子里,只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,“他一直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,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。”
“因为他有核心。”李治良说,“知道自己要什么,所以外界的噪音干扰不了他。”
“治良,”阮苏苏转过头,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他,“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吗?”
问题很突然。李治良看着银幕上兰彻灿烂的笑脸,想了想,说:“以前觉得知道,要做出好作品,要被人记住,要在这个行业留下名字。”他顿了顿,“但现在觉得,那些很重要,但不是最重要的。”
“那最重要的是什么?”
李治良没有立刻回答,电影正好放到最后一个镜头,兰彻和他的学生们在草地上奔跑,阳光洒满山坡。
“是……”他寻找着措辞,“是做的过程里,有没有守住一些东西,比如真诚,比如对同行者的尊重,比如……不让爱你的人失望。”
“那你守住了吗?”她问。
李治良转过头,在明明灭灭的光线里看着她,阮苏苏的眼睛还红着,亮晶晶的。
“在努力。”他说,然后很轻地笑了笑,“而且,有了同行者之后,守起来好像……更容易一些。”
阮苏苏低下头,嘴角悄悄扬了起来,一个小小的、藏不住的弧度。
电影结束,片尾字幕升起,灯光没有立刻亮起,给人们留出缓冲情绪的时间。
演播厅里一片安静,只有细微的啜泣声、吸鼻子的声音,和衣服摩擦的窸窣声。
不直到谁先开始鼓掌,然后掌声渐渐连成一片,不热烈,但悠长。
为电影,也为电影里那个坚持做自己的傻瓜,和每个曾经或正在做傻瓜的自己。
灯光缓缓亮起,选手们眨着眼,适应光线,彼此对视,都笑了笑。
马东站起来,拍拍手:“好了,电影看完了,灵感偷到了没有?”
零星的笑声。
“下一赛段,”他环视众人,笑容里有狡黠,“可不会这么轻松了。今天流的泪,下次都得给我变成笑料还回来。”
更大的笑声。气氛热闹起来。
选手们开始起身,讨论着剧情,比较着表演,交换着纸巾。桑余和高越还在争论某个桥段的处理,黎听雪和孙天宇已经在讨论表演中“本能”与“技术”的平衡点,土豆拉着吕严模仿电影里的舞蹈动作,滑稽又认真。
顾宁璇站起身,回头看了一眼。雷淞然也正好站起来,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,然后自然分开。
阮苏苏叠好毯子,李治良很自然地接过去,和用过的纸巾一起拿去扔,回来时,他手里多了两瓶水,递给她一瓶。
“下一部看什么?”阮苏苏拧开瓶盖,小声问。
“听说有《顽主》。”李治良说,“王朔的,应该对你路子。”
“我喜欢王朔。”阮苏苏眼睛一亮,“嘴特别损,但心特别软。”
“你看人看作品都这样。”李治良笑,“先看到棱角,再看到底下的温软。”
阮苏苏怔了怔,低头喝水,耳朵尖微微发红。
灯光大亮,电影鉴赏会暂告段落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