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餐馆里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。当老修士掌心那枚由焦黑豆芽化生的微缩太极图渐渐隐去光芒,老板娘阿秀第一个反应过来。
她脸色然白,眼泪流满面跑着扑到后厨门口,声音带着哭腔:“阿贵!阿贵你怎么了?”
后厨里传来男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,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嚎叫。阿猛身形一动,快如鬼魅,已闪身进了后厨。
老修士慢悠悠地站起身,拍了拍沾着汤汁和碎瓷片的法袍,浑浊的老眼扫过满堂惊魂未定的食客,清了清噪子,试图找回一点“高人”的威严:
“咳!诸位——方才所见,乃邪崇作怪之表象。幸得老夫慧眼识破,以凡物化生太极真意,暂且镇住凶气。此间事了,诸位......该吃吃,该喝喝,莫要惊慌。”
他这话说得半文半白,底气却不是很足,毕竟刚才那副奢态还历历在目。食客们面面相觑,谁还敢继续吃?
碗里的粉汤似乎都变了味道。有人开始悄悄起身,扫码付款或是丢下粉钱,溜之大吉。很快,店里的人就走得七七八八,只剩下几个胆大的街坊邻居,探头探脑地张望。
阿猛从后厨出来,脸色平静,对着谢西華微微点头:
“师父,阿贵叔只是惊吓过度,心神被邪气侵扰,有些虚脱,无性命之忧。豆豆在照顾他。”
阿秀闻言,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,但眼眶更红了,对着老修士连连作揖:
“老先生!不,大师!您是有真本事的高人!求您救救我家阿贵,救救我们这小店吧!他夜夜噩梦,人都快不行了,现在又……”
她想起刚才那恐怖的景象,声音都在发抖。老修士捋了捋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,做出一副高人风范:
“嗯,此等邪崇作乱,扰民清梦,坏人生意,实乃天理不容!斩妖除魔,匡扶正气,正是我辈修真士职责所在!老板娘放心,此事,老夫管定了!”
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,正气凛然。然而,当阿秀感激涕零地靠近他,不住地道谢时。老修士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瞟了瞟。
阿秀虽是市井妇人,常年操劳,但身材保持得不错。
尤其此刻因焦急和激动,腰肢扭动幅度大那包裹在廉价布料下的美妙身材。随着她的动作和老头搀扶,无意间蹭到了老修士的身上。
老修士老脸微微一热,赶紧正色,咳嗽两声。背过手去。挺直了腰板。但心里却忍不住嘀咕:
这老板娘,风韵犹存啊……这蹭的,是有意还是无意?莫非是知道老夫古道热肠,想用点.......
嘿嘿嘿……美人计?嗯,定是如此!这是暗示老夫,此事若能解决,必有重谢之意!看来这忙,不但要帮,还得帮得漂亮!”
他清了清嗓子,对阿秀道:“老板娘,邪崇白日里阳气旺盛,不易显形。若要根除。
需得等到夜深人静,阴气最盛之时。老夫今夜便在此守株待兔,哦不,守夜驱邪!
你且安心照顾阿贵,备好……嗯……备好宵夜即可。”
他本想说要备好酬金,但话到嘴边,又觉得太直白,临时改成了宵夜。
阿秀千恩万谢地去了。
夜幕很快降临。喧闹了一天的巷子安静下来,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远处的车声。
小餐馆早早打了烊,卷帘门拉下大半,只留了一条缝隙。店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白炽灯,光线勉强照亮角落。白日里热闹的店铺,此刻显得空旷而阴森。
空气中还残留着酸笋、骨汤和油渍的味道,混合成一种奇特的背景气息。
老修士和阿猛并未离去。谢西華换了一身稍微干净点的旧法袍,盘膝坐在一张桌子旁。
闭目养神,手指间捻着一枚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桃枭。
阿猛则抱剑(一根裹着符印的桃木棍)立于后厨门侧阴影中,如同雕像,气息收敛,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。
时间一分一秒流逝。
夜更深了。不知名的虫子在墙缝里鸣叫。后厨深处,那口巨大的酸笋坛子,在阴影中沉默着,白日里那声轻微的“波”响,仿佛从未发生过。
“咕噜噜……”
老修士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。他睁开眼,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肚子。守夜驱邪,果然是个体力活,尤其是对一位年过半百,晚饭只吃了半碗粉还被气饱了的老人来说。
就在这时,一阵极其轻微的“沙沙”声,从后厨的方向传来。不是脚步声,更像是某种多足的生物在光滑的地面上快速爬行。
阿猛的身影在阴影中微微一动。
老修士精神一振,睡意全无。他悄悄起身,猫着腰,蹑手蹑脚地摸向后厨。阿猛无声地跟上。
后厨里一片漆黑。只有窗外透进一点朦胧的月光。那口巨大的酸笋坛子静静赢立在角落。
白天被阿贵摔落的斩骨刀还躺在地上。“沙沙......沙沙......”
声音似乎来自……灶台上方?那里挂着一排抹布、漏勺、锅铲等杂物。
老修士摸出一枚古老的符印,口中念念有词,指尖一点微弱的灵光闪过,符印“噗”地一声发亮起来,凝聚出一团小小的火球,被他托在掌心。火光摇曳,勉强照亮了灶台附近。
只见一根悬挂抹布的绳子上,一只体型远超寻常的蜘蛛,正静静地趴在那里。
它足有半个水盆大小,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、近乎金属质感的墨绿色,八条长腿覆盖着细密的绒毛,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光。
最诡异的是它的眼睛,密密麻麻,如同镶嵌在头部的微型宝石,反射着火光,透出一种非人的、冰冷而怨毒的智慧光芒。
“哼!孽畜!果然是你在此作崇!”老修士厉声喝道,手中火球作势欲抛。
那蜘蛛猛地动了!它并没有扑向老修士,而是以惊人的速度沿着那根细绳向上爬去,身形在爬行中急剧变化、膨胀!
墨绿色的甲壳如同水银般流动、重塑,八条长腿向内收拢、变形。几乎只是一个呼吸间,细绳上哪里还有蜘蛛?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蹲在灶台上的女子!
这女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,身形娇小玲珑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、不合身的旧T恤和牛仔裤,赤着脚。
她的皮肤异常白暂,看起来是没什么血色,一头金黄色的长发如同海藻般披散下来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
露出的下颌线条精致,嘴唇薄但是有点红润。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一一瞳孔深处,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闪烁,如同蛛网上凝结的露珠,冰冷而警惕。
她抬起头,金黄色头发便滑向两侧,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浓浓怨气的脸。她的声音清脆。
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摩擦质感,像是沙粒在丝绸上滚动:
“老东西!白天我已经警告过你了!少管闲事!我找的是那黑心老板!与你无关!”
老头子一愣,没想到这蜘蛛精开口第一句竟是这个。他托着火球的手顿了顿,皱眉道:
“妖孽!你扰乱阳宅,惊扰生人,以噩梦邪法折磨店主,还敢说与老夫无关?速速束手就擒,否则休怪老夫无情!”
蜘蛛精女子冷笑一声,站起身来。她的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,仿佛没有重量。
她伸出苍白的手指,指着后厨深处阿贵休息的小隔间,语气充满了愤怒:
“无情?谁无情?
我在他这破店里,辛辛苦苦打了三个多月的工!
当初说好的是做收银工,负责记账,接待顾客的。结果呢?
他把别人都辞退了,让我每天洗几百个碗碟,收拾油腻的灶台,清理那些臭烘烘的酸笋水!
累得腰都快断了!更恼火的是!该发工钱的时候,这混蛋老板说我没居民身份证,是黑工!不肯给我钱!”
她越说越激动,金黄色的长发无风自动,如同活物般微微飘拂:
“我跟他说了,根据关于劳动合同法则的很多条款。
招工方面自用工之日起,超过一个月,不满一年。即使没和工人订立书面劳动合同,无故辞退的,也应当向工人每月支付三倍的工资。
而且,书面合同和口头协议合同都是一种依据。这是传统契约精神。用工关系不能以工人是否持有证件作为唯一认定标准。
我有在这里工作的证据!店里其他伙计都能作证。他这是拖欠工资!是违法的。
你们说……他们这是不是无耻到了极点。该不该惩治他?”
老修士捻着胡须,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古怪的表情取代,像是想笑又忍住。
他试探性地问道:
“所以……你就给他制造噩梦?梦里掏他的心窝子?”
“没错!”
蜘蛛精理直气壮。
“他掏空了我的工钱,我就让他尝尝心被掏空的滋味!
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!我‘灵珠’……哦不,‘灵蛛’掌柜行走人间多年……
最恨就是这种欺压良善、克扣工钱的黑心老板!我这是替天行道!”
她报出名号“灵蛛掌柜”,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,显然对自己的“侠义”行为颇为自得。
看来她经常替别人出头讨工钱或者主持公道啥的。是一个在修真圈子里比较有名的角色。
老修士眼神微动,心中了然:
原来如此!古老传说蜘蛛精的内丹叫做“天博丹”!
传闻万物有灵,皆可修真,而灵物之中,又以蜘蛛最为“博学多才”,因其结网捕猎。
需得精通计算、布局、耐心,甚至对空间、气流都有敏锐感知,久而久之,其内丹便蕴含了独特的“知识”属性。
而且她能通晓天下事物。难怪这蜘蛛精说起法律条文来一套一套的。
老修士看了看旁边依旧沉默但眼神里也透着一丝无奈的阿猛,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气鼓鼓、自称替天行道的蜘蛛精,心中的“斩妖除魔”念头顿时消散了大半。
这哪里是什么凶残妖物?分明是个被黑心老板坑了工资、气不过才搞点小动作的“劳动纠纷”嘛。
他收起掌心的火球,搓了搓手,脸上堆起一个和事佬的笑容:
“咳咳,灵蛛姑娘......
是吧?你看啊,这事儿呢,阿贵老板拖欠工钱,确实不对,该骂!该罚!但你这手段......
是不是稍微激烈了点?你看,把人吓得都做噩梦了,店里的生意也受影响。
万一真闹出人命,你几百年的修为和功德就毁啦!若是引来更厉害的人对付你。你岂不是麻烦大了?”
灵蛛掌柜哼了一声,别过脸去:“我不管!他不给钱,我就天天让他做噩梦!直到他给钱为止!还要加上精神损失费!”
老修士眼珠一转,凑近一步,压低声音:“姑娘,你看这样行不行?老夫呢,去做个中间人。
我去跟老板娘阿秀说说,让她把欠你的工钱,一分不少地补上,再额外给你点补偿,算是赔礼道歉。
你呢,就收了神通,别再折腾了。如何?他已经受到惩罚了。”
灵蛛掌柜转过头,墨绿色的瞳孔里光芒闪烁,似乎在权衡利弊。她犹豫了一下:
“那……他要是还不给呢?”
“放心!”
老修士拍着胸脯,“老板娘是个明事理的人!刚才你也看到了,她都快急死了!
老夫出面,她肯定答应!而且,冤家宜解不宜结嘛!
你拿了钱,消了气,以后桥归桥路归路,岂不更好?总比天天跟一个凡人置气强吧?”
灵蛛掌柜咬着略显苍白的嘴唇,想了片刻,最终点了点头:
“好!就信你老头子一回!工钱三个月,按当初说好的,一个月一千八,三个月五千四!补偿……至少要五百!少一个子儿都不行!”
“成交!”
老修士爽快地答应下来。
他转身走向前厅。阿秀正忧心仲仲地守在小隔间门口。老修士把她拉到一边,低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。
当然,隐去了蜘蛛精的真身,只说是一个被欠薪的、懂点“奇门异术”的可怜打工妹,因为气愤才施了点小法术报复。
阿秀听完,又惊又愧又怕。
她没想到自己丈夫竟然做出这种事!还跟自己撒谎,说那个女收银员拿了钱就跑了?没想到扣工资招惹了这样的人物。
她连连点头:“给!我给!我这就拿钱!”
她急忙跑到收银台,翻出现金,数出五千九百块(多给了五百)又拿了个小红包,一起递给老修士。
老修士拿着钱回到后厨。灵蛛掌柜看到厚厚一叠钞票和红包,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。
她接过钱,仔细点了一遍,确认无误后,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(也不知道她藏哪里了)。
“哼,算他识相!”
她嘀咕一句,然后对着老修士和阿猛微微颌首。
“老头?还有那个小伙子,谢了。此事到此为止。我欠你们一个人情!在这一片灵界……有事报我灵蛛掌柜名号,好使!”
她看了一眼那口巨大的酸笋坛子,眼神似乎有些复杂,终究没说什么。
接着,她大摇大摆地走出后厨。径直出了小店,往大街上去了,很快就消失在路灯的阴暗里。
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冷和怨气,也随之消散。
老修士长舒一口气,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。阿猛也从阴影中走出,看着蜘蛛小妹走的方向,若有所思……
“师父,她走了。”阿猛低声道。
“嗯,走了就好。”
老修士伸了个懒腰,感觉肚子又叫了一声。“老板娘!宵夜!快!饿死老夫了!”
阿秀赶紧端来热好的米粉和几碟小菜。老修士狼吞虎咽起来,一边吃一边对阿猛感慨:
“阿猛啊,看到了吧?这修真之路,千奇百怪。
妖,未必都是恶的;人,也未必都是善的。
有时候,道理比道法管用!
这‘天博丹’的宿主,倒是个讲理的‘灵蛛掌柜’,省了咱们一场麻烦!”
阿猛默默点头,目光却再次投向那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酸笋坛子。蜘蛛精离开前那复杂的一瞥,让他隐隐觉得,这坛子里封存的,恐怕不仅仅是酸笋那么简单。
但此刻,店内阴气尽散,老板阿贵在隔间里发出了平稳呼噜声。一切都恢复了宁静。
第二天,阿贵老板精神好了许多,虽然还有些虚弱,噩梦果然没有再出现。照常开门营业,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离奇的梦。
而食客和那些街坊老熟客们也没有因为昨天的“怪事”而不来就餐。反而在几个年轻人拍的小视频推广下,来这条街用餐的人更多了……
只是老板娘阿秀,对角落里那口祖传的酸笋坛子,莫名地多了一丝敬畏。每次去舀酸笋时……动作都格外轻柔小心。
巷子里的晨雾依旧湿漉漉的。小餐馆的招牌下,骨汤翻滚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。
凡俗的烟火气,似乎掩盖了昨夜那场关于修真、精怪与劳动纠纷的奇异插曲。
只有老修士,在吃完一碗加量的豆芽鸡蛋粉后,满足地打着饱嗝,袖子里,那枚焦黑的豆芽残骸化成的太极印记,似乎微微发烫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