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不接

提魂殿内，万年不化的寒冰砌筑四壁。

只有两人。

苏昌河站在殿心，玄衣几乎要与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。

“苏昌河。”

“诛杀月影的任务，限期三日，你至今未复命。”

"暗河的规矩，你应该明白。"

苏昌河抬起头，目光平静地迎向那虚无中的威压。那遥不可及的天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，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冷硬。

苏昌河这任务，老子不接了。

“不接”两个字，清晰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。

苏暮雨侧目看了他一眼，这是苏昌河第一次在提魂殿说出"不接"。

可现在，他站在这里，对着暗河最高的裁决之地，说出了"不接"。

因为他已经确定了，他没办法给她送葬。

就在昨夜蛊毒发作最痛苦的时候，他眼前闪过的不是杀戮，不是仇恨，而是她低头煎药时垂下的睫毛，在跳跃的火光下投下的细密阴影。

他护着她，就像当年火光冲天中，阿爹阿娘声嘶力竭地让他护着弟弟快跑一样。

可弟弟死了，在他背上一点点变冷。他至今还记得弟弟最后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：

"哥，往前跑…别回头……"

那份无力与悔恨啃噬了他十七年，每一个夜晚都在梦中重现。

她再不能死。

“苏昌河！”

上方的声音陡然严厉，带着雷霆之怒，震得壁上的碎屑簌簌落下：

"你可知'不接'二字在提魂殿意味着什么？"

苏昌河意味着背叛。

苏昌河的声音依旧平静，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，

苏昌河但我还是不接。

空气仿佛凝固。

苏暮雨适时上前一步道：

苏暮雨三官，昌河身中赤月蛊，解药唯有关山月能提供。此时诛杀她，无异于断了他的生路。

"生路？"那声音冷笑，带着刺骨的讥讽，"暗河何曾需要靠敌人施舍生路？苏暮雨，你也要跟着他违逆提魂殿吗？"

苏暮雨微微躬身，姿态恭敬，语气却不卑不亢：

苏暮雨我也只是陈述事实。暗河失去一个苏昌河，损失太大。

他抬起头，目光锐利地望向端坐上位的三官的方向，

苏暮雨想必三官比我更清楚，培养一个‘送葬师’需要付出多少代价。

长久的沉默。

幽白的日光忽明忽暗，在壁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。终于，那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冰冷的妥协：

"三日。苏昌河，再给你三日时间。若三日后还不能给出一个让提魂殿满意的交代……"

后面的话没有说完，但其中的威胁不言而喻。

提魂殿的威压如潮水般退去。直到确认三官的气息完全消失，苏暮雨才缓缓松开按在剑柄上的手，掌心已经沁出一层薄汗。

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提魂殿，穿过漫长的冰廊，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中回响。直到走出最后一重石门，回到居所时苏暮雨才开口：

苏暮雨那女子对你来说，或许有什么重要的意义？

他的声音很轻，几乎要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。

苏昌河没有回答，只是走到窗边，望着暗河永恒昏暗的天空。

是了，瞒得了所有人也瞒不了苏暮雨。他们一起在暗河长大，一起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，彼此太过了解。

苏昌河对外说的，因为蛊毒解药在她那所以她不能死。但换做往常的苏昌河则会说，管他什么蛊什么毒，把她宰了把她背后的也宰了不就有解药了。

何至于如此被动，甚至不惜触犯暗河的铁律？

苏昌河转过身，脸上已经挂上了那副熟悉的、吊儿郎当的笑容，仿佛刚才在提魂殿里那个冷硬拒接命令的人不是他：

苏昌河嗐，我真没事儿！

他挥了挥手，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，

苏昌河你看我像那种为情所困的人吗？

后又想到什么，眼神飘忽了一下，胡编乱造一个借口：

苏昌河那小丫头邪得很...难杀。

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信誓旦旦，

苏昌河你是没见识过她的剑法，神出鬼没的，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蛊术...

苏暮雨那我替你杀。

苏暮雨浅笑，明知他在骗他。他太了解苏昌河了，这人越是心虚的时候，话越多，借口越拙劣。

苏昌河连忙摆手，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慌乱：

苏昌河这就...不必了。

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，顿时语塞。

苏暮雨心下了然，看着他这难得的手足无措，忍不住逗他：

苏暮雨你怎么跟唐门那家伙似的，和雨墨打了一架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她。

苏昌河满脸涨得通红，连耳根都染上了血色。

他气急败坏地指着苏暮雨，嘴唇哆嗦了半天，却愣是憋不出一句完整有力的反驳话来，最后只能梗着脖子，色厉内荏地吼道：

苏暮雨你学坏了啊！跟谁学的这是！

苏暮雨收敛了笑意，目光温和地看着他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：

苏暮雨只是学你罢了。

他想起很多年前，苏昌河也是用这样蹩脚的演技。明明偷偷省下自己的口粮，却要说是"吃不下了"，明明暗中保护，却要说是"顺手的事"。

苏暮雨看着他通红的脸，轻轻摇头。他太了解苏昌河了。

就像当年那个躲在角落里，偷偷看着弟弟衣冠冢的少年一样。明明哭得浑身发抖，却在有人经过时立刻擦干眼泪，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。

苏暮雨走吧。

苏暮雨拍了拍他的肩，触手一片冰凉，

苏暮雨三日时间，总要有个了断。

苏昌河望着窗外，目光深邃。迷雾中偶尔闪过的火光，映在他眼底，明明灭灭。

是啊，总要有个了断。

只是这个了断，恐怕要让提魂殿失望了。

他摸了摸胸口，那里，赤月蛊正在安静地蛰伏。而脑海中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关山月那双清冷的眼睛。

这一次，他可能真的要违背自己在暗河立下的所有誓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