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昌河是在一阵清苦的药香中醒转的。
他睁开沉重的眼皮，视线有些模糊，适应了片刻，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。
陈设简洁，一桌一椅一榻，皆是竹制，窗明几净，透着少女居所特有的清雅。而最引人注目的，是坐在窗边小炉前的那道红色身影。
关山月背对着他，正用一把小扇轻轻扇着炉火，阳光透过窗棂，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，几缕散落的青丝垂在颊边，竟显出几分平日里绝无可能的宁静与……温婉。
苏昌河有片刻的恍惚。
记忆回笼，是赤月蛊发作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，是冰冷地面上无尽的黑暗与挣扎，以及……
一个漫长而压抑的噩梦。
梦里是十七年前那片永不熄灭的火海，是阿爹阿娘声嘶力竭的“快跑”，是弟弟在他背上逐渐冰冷的体温，和他至死都喃喃着的“哥哥快走”……
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，他在黑暗中下坠，直到那黑暗处仿佛有一束光，穿透了无边的黑暗，他拼命地想抓住，然后……便醒了过来。
那束光……
他的目光落在关山月沉静的侧影上，心头莫名一动，随即又被强行压下。
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，关山月扇动的手微微一顿，却没有回头，只淡淡道：
关山月醒了？把药喝了。
声音依旧是她惯有的清冷，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苏昌河撑着手臂坐起身，靠在榻边，揉了揉依旧发痛的额角，试图驱散那些噩梦的残影。
苏昌河这是哪？
他的声音因高烧初愈而有些沙哑。
关山月我的住处。
关山月言简意赅。她端起煎好的药汁，滤去药渣，将一碗浓黑的汤药递到他面前。
药汁苦涩的气味冲入鼻腔，他眉头未皱，仰头一饮而尽。将空碗递还时，他状似随意地问道：
苏昌河我昏睡时，没说什么胡话吧？
关山月没有。
苏昌河似乎松了口气，又似乎有些莫名的失落。他沉默片刻，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，忽然开口，声音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飘忽：
苏昌河我做了一个，很长很长的梦。
关山月没有兴趣。
关山月不假思索。
而苏昌河并不管她听不听，只自顾自地说着，一如那日破庙里她同他说的那“恶毒的故事”。
苏昌河我小时候，在苗疆，认识一个女孩。
关山月正准备转身收拾药罐的动作猛地僵住。
苏昌河她大概是寨子里最娇气的一个。
苏昌河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，转瞬即逝。
苏昌河夏天馋后山崖边的野果子，自己不敢去，就眼巴巴地看着。我看不过去，爬上去给她摘，手心被粗糙的树皮划得稀烂，回来还被阿娘责罚。
关山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，她缓缓转过身，看向榻上的男子。
苏昌河她还好收集萤火虫，说要装在镂空的银球里，做一盏不会熄灭的灯。
苏昌河继续说着，语气平静，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，
苏昌河我就漫山遍野地去扑，弄得满身草屑泥泞。她总嫌我扑得不够多，不够亮……
他的每一句话，都像一把钥匙，精准地打开了关山月记忆深处那个被尘封的匣子。那个倔强沉默的少年，那片星光点点的夏夜，那盏最终也没有做成的萤火虫灯……
画面如此清晰，与眼前这个眉眼冷峻、手上布满新旧伤痕的男子渐渐重合。
原来真的是他……
苏昌河似乎并未留意到她骤变的脸色，或者说，他刻意忽略了。他讲完这些，便挣扎着下了床榻，脚步虽有些虚浮，背脊却挺得笔直。
苏昌河叨扰了。
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，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疏离与冷硬。
他走到门口，脚步顿了顿，却没有回头。
苏昌河你救我一命，来日必定报答。
他声音低沉，带着某种承诺的分量，说完，他不再停留，推门而出，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的竹林小径中。
阳光透过窗户，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，映出眼底复杂的波澜。
傻子。
她在心中无声地说道，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。
给你下蛊的人是我，让你承受这半月一次噬心之苦的人是我，如何算得上有恩？
她抬手，轻轻按在自己心口，那里，与他同源而生的赤月蛊，正安静地蛰伏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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