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木出水后第三日，含水降到七，纹理现出乌金般的光泽。王橹杰说可以上梁了。

祠堂早清场，内外铺了松木板，防脚印压花砖。穆祉丞赤脚，裤脚卷到膝，肩搭白毛巾，像名走错片场的海边少年。王橹杰递给他一副新编的绳耳——樟皮绞棕绳，柔软却吃重，耳口处缠了红布，图个“喜兴”。

“第一趟绳，你系。”

“我？”

“你。”

穆祉丞笑，把绳耳在腕上绕了两圈，像给自己套一只无声的镣铐——却甘之如饴。

抬梁用传统“蜈蚣杠”，十六人分八组，前后呼应，号子却由王橹杰一人领。他站天井东首，穿一件漂白对襟褂，左手竹板，右手槐木槌，一敲一甩，声音清越如滴水穿瓦。

“伏——”

十六人齐蹲，肩胛骨在衫底下隆起一条波浪。

“起——”

沉木离地，像一条刚醒的乌龙，抖落水锈与岁月。穆祉丞在前杠左二，重量压上来的一瞬，他听见自己脊椎“咔”一声，随即找到某种隐秘的节奏——与王橹杰的号子、与十五人的呼吸，对上了榫。

一步、两步、三步。

门槛、天井、阶石。

每走一步，穆祉丞都在心里默念：再高一点，再离天空近一点，就能把那句“风停处”唱给整座古镇听。

梁位在祠堂正脊，离地九米。脚手架用杉槁绑“井”字，最上层窄得只容半只脚掌。到顶时，风忽然大了，吹得屋脊两翼的鸱吻似要振翅。

王橹杰先爬上去，俯身伸右手。穆祉丞抬头，看见日光在他背后炸成白雾，人像被镀上一层毛边。他把自己的手递过去——掌心全是汗，却在相触的一瞬被风干。

“踩这里。”王橹杰用脚尖点住一根横槁，“别怕，我在。”

四个字，像给高空悬了一条看不见的保险绳。穆祉丞深吸气，一步踏上。

沉木被绳耳牵着，慢慢升上来。树皮擦过脚手架，发出“嚓嚓”的碎响，像老者在咳嗽，又像有人在笑。

等木端对准榫窝，王橹杰单膝跪在梁面上，拿铜锤敲“替木”。每敲一下，穆祉丞就跟着喊一声“嘿——”，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，却落在祠堂的穹顶里，竟撞出隐隐回声。

最后一锤落定，“嗒”一声脆响，像给整座老宅重新上了脉搏。

人群在下头发出零落掌声，有人放了挂小红炮，纸屑被风卷上来，掠过两人脚背，像一场迟到的喜雨。

人群散去，屋脊只剩他们。

王橹杰从怀里掏出凿套，拣一把最小号平刀，在梁底找了一处不显眼的暗肚。穆祉丞蹲在旁边，拿袖子替他挡风。

“写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刀尖落木，发出细碎的“嗤嗤”声，像蚕啃桑叶。

癸卯年夏

王橹杰与穆祉丞

合木

字痕极浅，却一笔一划，像把两个人的名字嵌进同一条年轮。

穆祉丞看着木屑卷起，被风卷走，忽然伸手盖住王橹杰的手背——

“让我也添一刀。”

王橹杰把刀递给他。

穆祉丞在“合木”下方，刻了一只极小极小的燕子，翅尾借了一道天然木纹，像要振翅飞上天窗，却终究没飞，只是栖在两人名字之间。

刻完，他低头，用唇在刀痕上轻轻碰了一下——

唇温落在木屑上，像给那句无声的誓言，点了一颗朱砂痣。

王橹杰眸色骤深，伸手扣住他后颈，额头抵过来，两人在梁上静静相抵，呼吸交错，谁也没闭眼——

仿佛一闭眼，就会错过对方眼底那片刚被刀尖剖开的星空。

“唱吧。”王橹杰忽然说。

“嗯？”

“风停处——写好了，就唱。”

穆祉丞笑，把吉他箱从绳耳里解下。箱面被日光晒得发烫，像一面小火炉。他调弦，指尖在微颤，却不是因为高。

前奏落，声音被风托起，飘得比屋脊还高：

风停处，我遇见你，

而燕子刚好，把巢筑进我怀里。

我不敢问，那榫头里，

可也刻着我不知的秘方……

副歌第二遍，他把最后一句改成：

原来那秘方，是你名字，

藏在梁底，与我并肩对日光。

声音撞在鸱吻、瓦当、雕花檩条上，又弹回来，层层叠叠，像给整座老宅加了一个天然混响。

王橹杰蹲在旁，拿凿柄轻敲梁面，给他打低鼓。

“咚——咚——”

每一下，都敲在穆祉丞心跳的间隙，像把旋律钉进更深处。

尾音落下，风忽然停了。

祠堂天井里，阳光、尘埃、鞭炮残红，全都浮在半空，一动不动。

那一刻，古镇的时间像被替木卡住，再也走不动。

穆祉丞侧头，轻声问：

“王橹杰，我唱得好吗？”

王橹杰没说话，只伸手，用指腹抹掉他额头的汗，顺势滑到鬓角，停在那里——

“以后，天天唱给我听。”

声音哑，却像给天空刷了一层极亮的桐油，日光一照，万物生辉。

下梁时，王橹杰先下。到地面，他张开手，像接一根新木。

穆祉丞在脚手架上顿了半秒，忽然纵身一跃——

整个人撞进王橹杰怀里，冲击力带得两人连退三步，差点踩到鞭炮屑。

穆祉丞笑得胸腔发震，贴在他耳边，用气声说：

“王师傅，新梁上梁，要讨彩头。”

“什么彩头？”

“抱住我，不算——”

“那什么算？”

穆祉丞踮脚，唇擦过他耳廓，极轻极轻，却烫得人心口发疼——

“得亲一下，才算‘合木’。”

王橹杰眸色一沉，单手扣住他后颈，低头覆上去——

唇与唇相触，像两块刚刨光的木料，初时涩，随后脂香溢出，越贴越紧，越磨越热。

鞭炮残红被风卷起，绕着两人脚边打转，像一场迟到的贺喜。

远处，有游客举起相机，镜头里——

祠堂天井，日光如瀑，

两个男人，在最高的梁影下，

接吻。

而屋脊之上，那只刻进年轮的燕子，

终于悄悄展翼，

飞进镇志，

飞进此后漫长而明亮的，

每一个日常。

梁上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