烘窑要连烧三宿,火不能断,也不能旺,得让热气一点点渗进木芯,把暗潮烘成白雾,再顺着窑顶的裂缝散出去。王橹杰排了夜守——前半夜他,后半夜穆祉丞。穆祉丞却说:“我睡不着,干脆陪你到天亮。”
王橹杰没坚持,只把一张旧草席铺在窑侧背风处,又扔给他一条粗毯。毯子是手工缫的丝棉,洗得发薄,却带着阳光晒透的燥,像把人裹进一只陈年的茧。
火膛里杉木屑“哔啵”作响,偶尔炸出一粒火星,跳到两人脚边,转瞬即灭。月亮刚升,是下弦,薄得像被河水泡软的纸片,贴在黑瓦上,随时会烂。
穆祉丞抱着吉他,拨了几下弦,手指仍有些发胀——白日被水淹过,指肚起了一层皱。王橹杰听见音不准,伸手握住他腕子,捏了捏骨节,低声道:“先别弹,等手暖。”
穆祉丞笑,顺势把掌心翻过来,与他贴在一起——
“这样暖得快。”
王橹杰没撤手,只把拇指压在他脉门上,像给一块新木料试含水率,数那底下藏了多少潮。
夜深到极处,虫声反而嘹亮。草席边缘爬过一只甲虫,壳色乌青,在火光里闪铜。穆祉丞拿空罐头盒扣住它,晃了晃,听里面“哒哒”撞壁。
“小时候我管这个叫‘黑夜邮差’。”他说,“把它放盒里,第二天早上往窗台上倒,就能收到一封信。”
“信是谁写?”王橹杰问。
“我自己。”穆祉丞笑,“写完了再塞回去,让它驮走——算寄给未来的自己。”
王橹杰没笑,只拿过他手里的盒,掀盖,把甲虫倒回草丛。
“现在不用寄。”
“嗯?”
“未来就在这儿。”
他说得极轻,却像把虫声、火声、远处水车的吱呀声,一并按进夜色最软的地方。穆祉丞心口被烫了一下,指尖不自觉去摸吉他弦,这回音准了,像被谁悄悄调过。
他写那首《风停处》。
副歌卡在最后一行——
“风停处,我遇见你,。”
缺半句,怎么也押不上。
王橹杰听他在火边低哼,忽然起身,走到窑后废料堆,捡了一块薄杉皮,拿炭条写字。杉皮软,炭灰一蹭便留痕,却不易深。
他写一句,递过去——
“而燕子刚好,把巢筑进我呼吸。”
穆祉丞念出声,眼睛一亮,却又皱眉:“韵脚太碎,唱起来拗口。”
王橹杰没辩解,只拿刀背在杉皮上轻轻刮,把“呼吸”改成“怀里”——
“而燕子刚好,把巢筑进我怀里。”
炭屑簌簌落,像一场极小的黑夜雪。
穆祉丞低声唱了一遍,火舌舔着尾音,把“怀里”两个字烘得发烫。他忽然伸手,扣住王橹杰后颈,额头抵过去——
“再改一个字。”
“嗯?”
“把‘燕子’换成‘你’。”
四目相对,火光在中间炸开,谁也没退。
王橹杰拿炭条的手悬在半空,半晌,低头在杉皮上划掉“燕子”,写——
“而你刚好,把巢筑进我怀里。”
写完,他把杉皮塞进穆祉丞掌心,像递出一张极轻又极重的契。
穆祉丞收拢五指,指节被炭灰染黑,像一夜之间长出的夜色藤蔓。
火膛需添新屑。王橹杰拿铁铲拨火,铲柄旧,接缝处松,一使劲,“咔”一声裂。穆祉丞把吉他搁下,蹲过去,双手握住他手背——
“我来。”
王橹杰没松,反而就着他的手,一起把铲柄按下。火舌扑出来,映得两人小臂上一层密汗,亮得像给皮肤镀了釉。
铲柄重新卡死,火也稳了。穆祉丞却没撤手,反而把指尖滑进他指缝,十指相扣,掌心贴掌心——
“王橹杰。”
“嗯。”
“如果这根木头烘裂了,怎么办?”
“再补。”
“补不住呢?”
“那就剖开,重新下料,再做一件新的。”
穆祉丞笑,声音低下去——
“那我也一样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如果我裂了,你也把我剖开,重新做一件新的——随便雕成燕子、雕成花、雕成你想让我成的任何形状。”
火舌“啪”一声炸响,像替王橹杰回答。
他忽然反手扣紧穆祉丞,把人整个带进怀里,下巴抵在他发旋,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——
“不用雕,就这样……挺好。”
那一刻,窑火、虫声、月亮、草席,统统退到很远。
只剩两颗心脏,隔着一层湿透又烘干的衣料,
在暗夜里,
对上了榫。
天将亮未亮,是最难熬的灰。火膛里只余红炭,像一张烧旧的铜镜,映着两人并肩的影子。穆祉丞把那块杉皮举到炭火上烤,炭灰定型,字痕永存。
“等歌录完,”他轻声说,“我把这个当封面。”
王橹杰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,只伸手,拿拇指把他指节上的黑灰抹开——
一抹,反而更黑,像把夜色按进皮肤最浅的地方。
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,像给这一夜上了最后一颗钉。
穆祉丞把头靠过去,声音哑得只剩气音——
“王橹杰,我困了。”
“那就睡。”
“睡哪儿?”
王橹杰把毯子拉开,一半垫在草席上,一半裹住他,自己随之躺下。
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,却谁也没再靠近,也没退。
虫声渐歇,炭火渐暗,
而那个拳头大小的空隙里,
有滚烫的风,
在来回穿梭。
穆祉丞醒来时,太阳已把窑顶烤得发白。火膛封了,只剩一缕极细的烟,像有人在空中提笔画一条虚线。
他怀里抱着吉他,指间却多了一块杉皮——
“而你刚好,把巢筑进我怀里。”
字痕被火光烤得发焦,边缘微卷,像一页不肯合上的历史。
身侧草席空了一半,却有新压的痕。
王橹杰蹲在窑口,拿小锤敲一块窑砖,听见他醒,回头——
“木头含水降到八,再烘一天,就能用。”
穆祉丞把杉皮举起,对他晃:“这个,也再烤一天?”
王橹杰看着他,极淡地弯了下嘴角——
“那个不用,已经熟了。”
一句话,像给昨夜的全部暗涌,
盖了章,
也揭了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