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或许,我等不到春天了。”
林歌坐在病床边,指尖轻轻蹭过漫画封面——那上面沾着的血渍早已干透,变成浅褐色的印子,像落在初雪上的枯叶,透着种说不出的寂寥。
他轻声呢喃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每一个字都要费上几分力气才能从喉咙里挤出来。渐冻症的藤蔓早缠上了声带,连简单的说话都成了负担,喉间总像堵着团湿棉花,吐不出顺畅的字句。
他慢慢起身,动作比昨天又迟缓了些。扶着冰冷的墙站了几秒,膝盖发僵得像生了锈的合页,稍一用力就隐隐发酸。怀里的漫画被按得紧紧的,书脊抵着胸口,能清晰摸到纸张的硬挺——这是他现在唯一敢攥紧的东西,是黑暗里仅存的、属于自己的念想。
没有告诉护士,也没留纸条。他比谁都清楚,除了妈妈,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去向,不会有人追问他为何离开。
走廊里的消毒水味还没散,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晚风,带着点凉意。他把衣领往上拉了拉,遮住半张脸,像想把自己藏进这薄薄的布料里,躲开那些探究或冷漠的目光。
黄昏已经漫过街道。橘红色的光把天空染成半透明的蜜色,落在柏油路上,映得每一粒石子都发着暖融融的光。
林歌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瘦得像张被风吹皱的纸,贴在路边的梧桐树干上,随着他的脚步慢慢挪动。
他走得很轻,鞋底蹭过地面,几乎没什么声响,只有怀里的漫画偶尔发出“窸窣”的轻响,像在安静地陪着他说话。
路过街角那家漫画店时,他停住了脚步。
暖黄的灯光从玻璃门里漏出来,裹着旧书的油墨香和淡淡的焦糖味——大概是店长在烤曲奇。
门帘是浅灰色的棉麻材质,垂着小小的银铃,风一吹就“叮铃、叮铃”响,清脆得像风铃在唱歌。他犹豫了几秒,指尖轻轻碰了碰门帘,布料软得像妈妈以前织的围巾,带着种久违的温柔。
最终,他还是掀开门,悄悄走了进去。
店里很静,只有角落里的风扇转着,发出“嗡嗡”的轻响,像谁在低声呢喃。
暖黄的灯光洒在书架上,把每本漫画的封面都照得软软的,连磨损的边角都透着股亲切。林歌走到最里面的书架,指尖从书脊上慢慢滑过,纸页边缘有点毛糙,蹭过指腹时,像小时候妈妈牵着他的手,掌心的纹路轻轻刮过皮肤,带着点熟悉的暖意。
他的视力还是模糊,得把脸凑得近一点才能看清书名。直到指尖停在一本粉色封面上——《星梦魔法使》封面上的魔法少女穿着蓬蓬裙,裙摆上的亮片像撒了把碎星星,手里的魔法杖闪着淡蓝色的光,笑得格外明媚,像把盛夏的阳光都装在了上面。
林歌的指尖顿了顿,轻轻把书抽出来,刚想翻开,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,像风铃被风吹动:“哇,你也喜欢这个系列吗?”
他的身体僵了一瞬,没敢回头。怀里的漫画被攥得更紧了点,指节泛出淡淡的白——太久没被陌生人这样主动搭话,他有点慌,像受惊的小动物,下意识想把自己藏起来。
“我有限定版哦!内页还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呢!”少女的脚步声很轻,带着点跳脱的节奏,停在他身后。直到这时,林歌才慢慢转过头,最先映入眼帘的,是一束高高束起的金色高马尾——发尾卷着小小的弧度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,发绳上挂着的迷你牛仔帽吊坠撞在锁骨上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格外惹眼。
少女抬起头,笑起来时眉眼弯成了月牙,眼底亮得像装了满夜空的星星。
她踮起脚,从斜挎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漫画,正是《星梦魔法使》的限定版,封面泛着淡淡的珠光,在灯光下像撒了层碎钻,比书架上的普通版精致得多。“你看,就是这个!”她把漫画递过来时,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歌的手背——带着刚握过热奶茶的暖意,像颗小小的暖炉,烫得林歌下意识想缩手,却又硬生生顿住了。
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、不带恶意的温度。
“你的手好凉啊?是不是冷了?”少女眨了眨眼,眼底满是关切,伸手想碰他的额头,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及时收回手,大概是怕唐突了他,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天真,“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会儿?窗边的位置很暖和哦。”
林歌轻轻摇了摇头,接过那本限定版漫画,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。椅子是木质的,有点旧,坐上去时发出“咯吱”的轻响,却意外地舒服。
他慢慢翻开书,纸张发出“窸窸窣窣”的轻响,画面里的魔法少女正站在舞台上唱歌,裙摆飞扬,连发丝都透着鲜活的生气,仿佛下一秒就能听见她的歌声。
这本满是粉色泡泡的魔法少女漫画,从来不是男生会喜欢的类型。可林歌偏偏爱极了——爱里面少女们的勇敢,爱她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,都能举起魔法杖说“我能行”的模样,爱她们身上那种能照亮黑暗的、闪闪发光的力量。
那是他穷尽一生都渴望拥有的东西,是他藏在沉默里的、最隐秘的向往。
“看入迷啦?”少女也跟着走过来,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歪着头打量他,笑意却丝毫未减。她拿起手机,轻轻点了几下,一段熟悉的旋律便缓缓流淌出来:“与你相伴,是我最幸运的事……”
温柔又治愈的歌声漫在小小的角落里,林歌翻页的指尖骤然停住,瞳孔微微收缩,心底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泛起细碎的涟漪。
这是林歌写的歌,是他还能好好唱歌时,录下的最后一曲——那时候他的声带还没被渐冻症侵蚀,能唱出带着点颤音的、清透的调子。
可现在,连哼一句都成了奢望。
“你听过这首歌?”他微微一怔,缓缓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少女,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,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星点,带着点惊讶,又藏着点期待。
“当然啦!这是超神秘的歌手‘歌’写的呀!”
少女笑着,高马尾上的迷你牛仔帽吊坠轻轻晃悠,发尾的自然卷蹭过肩头,明媚得像盛满了盛夏阳光,“说起来,你的声音要是不这么沙哑,跟原唱真的超像呢!尤其是副歌那段带着点颤抖的尾音,又冷又飒,还透着股藏不住的温柔,简直是绝配!”
林歌的睫毛垂了下去,长长的浅金色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,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,把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藏得严严实实。指尖依旧摩挲着漫画里魔法少女高举魔法杖的剪影,指腹蹭过纸张的纹路,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。
喉间滚过一丝极轻的轻叹,声音沙哑得像被晨雾浸透的枯叶,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:“我……唱不了歌了。”
轻得没有分量,却带着千斤重的遗憾,像颗小石子落进深潭,漾开一圈圈难过的涟漪。
少女却笑得更甜了,眼睛弯成两道好看的月牙,指尖捏着手机递到他面前,屏幕上的歌曲还在循环,旋律温柔得像流水:“可你的心跳声,和这首歌的鼓点一样快呀!”
她伸出食指,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,指尖带着暖暖的温度,像在传递某种力量,“你心里一定超喜欢这首歌,对不对?你心里肯定也藏着跟魔法少女一样的、想守护的东西,对不对?”
“喂!白凝冰,别总黏着客人呀~”
柜台后的店长从阴影里探出头来,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细碎气泡的饮料,脚步轻缓地走过来,将杯子分别递到两人面前。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薄荷香,像夏天里的一阵凉风,瞬间驱散了些许滞闷。
白凝冰吐了吐舌头,冲着店长做了个俏皮的鬼脸,高马尾随着动作甩了个小小的弧度,模样鲜活又可爱:“我才没有黏着他!我们在聊《星梦魔法使》和‘歌’的歌啦!”
林歌下意识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,耳廓泛起淡淡的红,窘迫地低下头,声音压得更低了:“我没带钱,这杯……就不用了,谢谢。”
“没事没事,本店今日主打新品‘星梦气泡饮’,免费试饮哦!”
店长温和地笑了笑,指尖轻轻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,语气像暖黄的灯光一样熨帖,“尝尝吧,凉丝丝的,很舒服。”
林歌低头看去。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,顺着杯身缓缓滑落,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水渍。透明的液体里,鲜绿的薄荷叶与淡紫色的蝶豆花轻轻漂浮,一串串气泡从杯底缓缓上升,像把夏夜的星辰碾碎后装进了玻璃杯里,好看得让人舍不得触碰。
他凑过去嗅了嗅,一丝清冽又带着点甜意的香气钻入鼻腔,顺着呼吸渗进肺腑,心里泛起一丝陌生的悸动——他已经太久没喝过这么精致的饮料了。
以前妈妈总因为他的白化病和心脏病,严令禁止他碰任何冷饮,怕刺激到脆弱的身体。而此刻,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,那点甜香仿佛带着魔力,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。
恍惚间,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深处闪过一抹极淡的蓝光,快得像错觉。而对面的店长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,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柜台内侧,神色依旧温和,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,像藏着个小小的秘密。
林歌没多问,只是捧着杯子,小口抿了一口。
气泡在舌尖炸开,凉丝丝的甜漫开,带着薄荷的清冽和蝶豆花的淡香,比他想象中更舒服。耳边是白凝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,手机里循环的歌声还在继续,暖黄的灯光裹着他,怀里的漫画还带着温度。
这一刻,他忽然觉得,或许春天,也不是那么遥远得触不可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