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教学楼走廊，磨得发亮的木地板上晕开一片浅金色光斑。
尘埃在光柱里慢悠悠浮沉，像被风吹起的细沙，又轻轻落回空气里。
半开的窗户漏进些初夏的风，裹着楼下樟树的淡香，却吹不散角落里那股沉沉的滞重感，像浸了水的棉花，压在人心头。
林歌坐在靠窗的长椅上，膝头摊着本封面磨得发毛的漫画。银白的短发软趴趴贴在额角，几缕垂到眼睫前——那睫毛也是浅金色的，像揉碎的阳光纺成的线，随着呼吸轻轻颤动。
他微微眯着眼，得把脸凑得近一点，才能看清漫画上的线条——视网膜色素变性让世界总蒙着层薄雾，旁人看他这模样，总觉得透着股说不出的“怪”。
“还来啊？”
身后传来漫不经心的轻蔑声响。林歌抬起头，看见为首的男生双手插在制服裤袋里，晃悠悠走过来。男生校服袖口卷到小臂，露出腕上一道浅疤，指尖敲在漫画封面上，“咚”的一声轻响，脆生生的，惊得书页颤了颤，留下道灰印。
林歌没说话，只是静静看着他。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，喉结却极轻地滚了一下——渐冻症的影子早缠上了他，声带偶尔会发紧，像有团棉花堵在喉咙里，想说什么也吐不顺畅。
久了，他便习惯了沉默，像把心事都藏进了长长的睫毛底下。
“装什么读书人？”
另一个男生伸过手来，指尖带着操场沙土的粗糙感，刮过漫画纸页时，发出“沙沙”的刺耳声响，“你跟我们能一样吗？有个日本妈妈的人，也配看这种书？”
“说真的，那就是你的把柄啊。”为首的男生弯下腰，凑近时，林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，混着汗水的酸气。
男生的笑里藏着恶意，像淬了冰的针，“大家都知道，你就是个没人要的——”
林歌慢慢合上书。指尖划过封面时，触到母亲写在扉页的字迹，是用细钢笔写的“要开心呀”，墨迹已经淡了，却还能摸到纸面微微的凹陷，像母亲留在上面的温度。他的手指顿了顿，力道放得极轻，像怕碰碎什么稀世珍宝。
“滚回家去吧，这里不欢迎你。”有人踹了踹长椅腿，金属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，震得林歌的手背微微发麻。
“病秧子，赶紧消失。”
污言秽语像冷雨似的砸下来。有人伸手揪住他的银发，狠狠向后扯——那头发软得像月光织的线，却被扯得生疼。林歌的头皮发麻，浅金色的睫毛颤了颤，却只是抿紧嘴唇，慢慢撑着长椅想站起来。
他知道反抗没用。渐冻症让四肢早没了力气，连站稳都要攒点劲，更别提胸腔里那颗总跳得发慌的心脏——稍微动得急一点，就像有面破鼓在里面敲，喘不过气。
可他还没站直，肚子上就挨了一拳。
不是很响的“砰”声，却让疼瞬间漫开，像块湿冷的布裹住了内脏，慢慢往下沉，连呼吸都带着钝痛。林歌踉跄着退了两步，腹部的肌肉软得没力气抵抗，只能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，双手把漫画紧紧抱在胸口。
这是他唯一能守住的东西了。
“揍他！”为首的男生喊了一声。
接下来的拳脚像雨点似的落在身上，膝盖被踹到时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；手背被踩住时，粗糙的鞋底磨得皮肤发烫；后背挨了肘击，连呼吸都顿了半拍。林歌蜷在地上，双手死死护着头顶和怀里的漫画，像护着最后一点微光。
苍白的皮肤很快泛起青紫色的瘀痕，几道被鞋底磨破的伤口渗出血珠，像落在雪上的红梅，刺得眼睛疼。嘴角也破了，铁锈味的血慢慢渗进嘴里，他却没求饶——求饶过的，以前求过，可没用，只会换来更凶狠的殴打。
意识渐渐模糊起来。
不是因为疼得太厉害，也不是心脏又不舒服了，是多年来的霸凌早让身体习惯了这种麻木。渐冻症带来的乏力感像张温吞的网，慢慢裹住他，从指尖开始，一点点变沉，像浸在温水里，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。
昏过去前，他最后看见的，是阳光落在漫画封面上。那上面的魔法少女扬起嘴角，好像在笑——明明是画出来的，却让他莫名觉得，像有人在说“别怕”。
“走了走了，老师要来了。”
有人喊了一声。脚步声“哒哒”地远去，混着几句嚣张的笑，慢慢消失在楼梯口。
走廊里静下来，只剩下林歌蜷在地上，银发被汗水和血濡湿，贴在脸上，像融化的雪粘在皮肤上，有点痒，又有点疼。怀里的漫画没被抢走，封面沾了点血，却还好好的，像他拼尽全力守住的小小世界。
上课铃尖锐地响起来时，班主任才匆匆跑过来。看见地上的林歌，她的脸一下子白了，蹲下来扶他时，手都在抖。
林歌勉强睁开眼，视线里的人影模模糊糊的，只能看见老师焦急的嘴在动。他想说话，却只牵动了嘴角的伤口，溢出一丝淡红的笑，像雪地上落了片易碎的花瓣。
到医院时，医生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没了声音。
“表皮伤养养就好，旧伤多，新伤也有，好在没伤到骨头。”医生推了推眼镜，镜片反射着冷白的灯光，语气沉得像浸了水，“但要做好准备——这孩子有重度的渐冻症，肌肉萎缩已经影响到躯干和四肢了；白化病带的视网膜色素变性，视力还会往下掉；皮肤连弱光都受不住，再加上先天性心脏病和长期营养不良……剩下的时间，大概半年吧。”
护士给林歌处理伤口时，轻轻掀起他的衣袖。下一秒，她拿着棉签的手顿住了——苍白的胳膊上，旧伤一道叠着一道，不是霸凌留下的零散瘀痕，是深可见骨的割裂伤，像枯树枝上爬满的裂纹。最深的那道从肩头弯到手肘，暗红色的痂还没掉，边缘泛着淡粉的肿。
这些都是他的父亲留下的，而原因，只是他活着。
护士的指尖有点发僵，碘伏的味道好像突然变苦了。她见过车祸后的重伤，见过重病的憔悴，却没见过这样刻意的、残忍的伤。
眼眶有点热，却只能把棉签按得轻一点，再轻一点——怕碰疼他，又怕消毒不彻底。
她想起医学院宣誓时说的“为病家谋幸福”，可看着这具被病痛和暴力碾过的身体，忽然觉得那几个字像块石头，压在心里沉得慌。有些伤，药是治不好的。
林歌躺在病床上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。嘴角忽然牵起一抹极淡的笑，像雪地上落了片花瓣，轻轻一碰就要碎。别人盼着的阳光，对他却是毒药——就像那些嘲讽，那些拳头，一点点啃着他剩下的日子。
“家已经没有了啊。”他轻声想，没说出口。
指尖慢慢抬起来，碰了碰窗外透进来的光，凉丝丝的，像以前妈妈递给他的温牛奶杯沿，有点凉，又有点暖。
他拥有的，好像只剩下妈妈了。还有膝头那本没看完的漫画，扉页上那句淡了的“要开心呀”.......
可那句话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，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光，模糊而温柔，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温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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