逃离谷地的过程异常顺利，顺利得令人心头发毛。那些诡异的怪声和呼啸的风雪仿佛刻意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，只有身后极远处，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低沉的、令人心悸的咆哮余韵，如同巨兽在深谷中翻身时的梦呓。
苏昌河和苏暮雨不敢有丝毫停留，在暗沉的夜色与风雪中疾行。苏昌河将仅存的内力大半用于提气轻身，减少雪地留下的痕迹；苏暮雨则负责清除残存的脚印，并沿途布下几个简易的、用以干扰追踪的误导标记。两人配合默契，无需言语。
约莫奔出二十余里，鬼哭岭那令人压抑的扭曲林木与怪声逐渐被甩在身后，取而代之的是相对“正常”的北地荒原——起伏的丘陵，大片被冰雪覆盖的枯草甸，以及零星分布的、被冻得硬如铁石的黑色裸岩。风雪依旧，但至少没有了那股萦绕不散的腐朽与诡异气息。
“那边。”苏昌河目光扫视，指向一处不起眼的矮坡。坡背风处，积雪被吹出一个凹陷，隐约可见底下深色的岩壁。“可能有天然洞穴。”
两人靠近探查，果然在岩壁底部发现一道狭窄的裂缝，仅容一人侧身挤入。裂缝向内延伸数尺后豁然开朗，形成一个约莫两丈见方的不规则岩窟。岩窟内干燥，温度虽低，却远比外面风雪呼啸的旷野温暖，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矿物与冰雪混合的气味。最重要的是，洞口隐蔽，且地势较高，视野良好。
“今晚就在这里。”苏昌河果断道。连续的高强度逃亡和刚才石屋内的激战，两人都已接近极限，必须休整。
苏暮雨迅速检查了岩窟内部，确认没有野兽巢穴或其他隐患。她用携带的油布铺在角落较为平整的地面，又升起一小簇无烟炭火。这次，她特意在火中添了几味能宁神、驱寒的药材粉末，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，稍稍驱散了心头残留的惊悸。
苏昌河靠在岩壁上，闭目调息。这次他没有强行运转内力，只是缓慢地引导微弱的真气在相对完好的经脉中流转，温养受损之处。怀中那颗暗红宝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温热，不再有异常的悸动，仿佛鬼哭岭深处的咆哮和那几个怪物的刺激，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。
但苏昌河知道，那不是梦。宝石、黑炎、鬼哭岭的异常、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、以及那声仿佛来自远古的咆哮……这一切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。还有那个“禁断黑匣”，它依旧沉默而冰冷，但苏昌河总觉得，它在等待什么。
“喝点热水。”苏暮雨将加热的雪水递给他，里面化开了补气的药散。
苏昌河接过，慢慢饮下。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，带来些许暖意。他看向苏暮雨，她正就着火光，仔细检查那几件从寒潭带出的古物——石碑残片、黑匣，以及用棉纸重新小心包裹起来的暗红宝石。
“看出什么了吗？”苏昌河问。
苏暮雨眉头微蹙，指着石碑残片上几个反复出现的扭曲符号：“这些符号，在黑匣表面也有出现，虽然排列组合不同，但核心的‘纹路’似乎是一致的。我怀疑，这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封印符文体系，专门用来禁锢‘黑炎’这类暴虐能量。宝石可能是‘钥匙’或‘容器’，而黑匣……或许是最终的‘囚笼’或‘稳定器’。”
“莲宗想要得到黑炎，他们或许掌握着部分操控‘净世白炎’的方法，所以认为自己也能控制黑炎。”苏昌河沉吟道，“严伯与莲宗勾结，目标明确就是寒潭下的东西。但我不明白，寒鸦堡主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？他是否知情？昨夜地穴震动，全堡戒严，可严伯似乎并未大张旗鼓搜索寒潭区域，反而第一时间来‘查看’我们……”
“或许堡主并非完全信任严伯，或者，严伯的行动是瞒着堡主进行的。”苏暮雨分析，“又或者，堡主本身也对黑炎有所图谋，但方式与严伯背后的莲宗不同。”
“还有一种可能，”苏昌河眼中寒光一闪，“严伯根本就是莲宗多年前就埋入寒鸦堡的暗桩。他潜伏日久，位高权重，甚至可能……已经架空了堡主的部分权力。昨夜异动，他必须确认东西是否落入他人之手，尤其是我们这两个‘外人’。”
这个推测让岩窟内的气氛更加凝重。如果严伯在寒鸦堡内势力根深蒂固，那他们的处境就更加危险。不仅外有追兵，甚至可能整个北地，莲宗的势力都在暗中搜寻他们。
“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北地。”苏暮雨低声道，“东西在我们手上，就像怀揣着随时可能引爆的火雷。只有找到真正安全的地方，或者……找到能克制或封印这些东西的方法。”
“方法……”苏昌河目光落在黑匣上，“或许就在这匣子里，或者，与那不知所踪的‘创生青炎’有关。石碑上说三分圣焰，黑炎暴虐，白炎……姑且认为莲宗圣火就是‘净世白炎’，那么‘创生青炎’或许具有平衡或创造之力？如果能找到它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他突然住口，眼神锐利地望向洞口方向。
苏暮雨也几乎同时察觉，无声地熄灭了炭火，岩窟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，只有洞口缝隙透入的微弱的雪地反光。
有极其轻微的、几乎融入风雪的脚步声，正在靠近岩窟所在的矮坡！
不是野兽。步伐节奏稳定，间隔均匀，是训练有素的人！而且，不止一个！
苏昌河对苏暮雨打了个手势，两人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洞口两侧阴影中，屏息凝神。
脚步声在坡下停住。片刻的寂静后，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响起，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，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：
“……痕迹到这里就淡了。风雪太大，掩盖了大部分。”
另一个更沉稳的声音回应：“他们肯定在附近休整。鬼哭岭方向刚才有异常能量波动和咆哮，他们很可能被惊扰，仓促逃到这里。搜索这片区域的所有可能藏身点，重点是背风的岩壁和凹陷。”
“是！”
细碎的分散搜索声响起。苏昌河心中微沉：不是寒鸦堡的人！口音不对，行事风格也更……专业。是莲宗派出的追踪者？还是其他势力？
他仔细分辨，坡下至少有三到四人，正在以扇形散开搜索。其中一组，正朝着他们这个岩窟的方向而来！
苏昌河的手缓缓按上腰间的短刃。苏暮雨也握紧了她的银针和短刀。岩窟狭窄，无处可退，一旦被发现，便是狭路相逢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，已经能听到靴子踩碎雪壳的细微声响，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。
就在那搜索者即将发现洞口裂缝的瞬间——
“头儿！这边有发现！”坡下另一个方向突然传来压低的声音，“雪地里有折断的枯枝和浅浅的足迹，指向东边！”
正走向岩窟的脚步声立刻停住，随即转向，快速朝呼喝的方向奔去。
坡下那个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一丝疑虑：“东边？……过去看看。留一个人守在这里，监视这片区域，以防是调虎离山。”
“是！”
一阵短暂的移动声后，坡下重新恢复了寂静，只余风雪呼啸。但苏昌河和苏暮雨都知道，至少还有一个人，正隐匿在附近某处，如同耐心的猎手，等待着可能出现的猎物。
岩窟内，两人对视一眼，用眼神无声交流。
等？风险太大。天一亮，搜索会更加容易，而且对方可能有增援。
趁现在，对方分散，只有一人监视，尝试无声解决掉那个监视者，然后立刻远遁？
苏昌河缓缓点头，指了指自己，又指了指洞口，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。苏暮雨迟疑一瞬，也点了点头，指了指自己，示意掩护。
苏昌河深吸一口气，将身体状态调整到最佳，如同即将扑击的猎豹。他缓缓侧身，从洞口裂缝向外窥视。
风雪依旧，能见度很低。但他锐利的目光很快锁定了左前方约十五丈外，一块半人高的黑色岩石。岩石背风面的阴影里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，但仔细看去，能发现那里积雪的轮廓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——有人靠在那里，利用了岩石和阴影的伪装。
好精湛的潜伏技巧。若非对方刚才移动时留下极淡的足迹指向那个方向，加上苏昌河远超常人的洞察力，几乎难以发现。
苏昌河估算着距离、风速、以及自己此刻的状态。十五丈，在风雪干扰下，以他目前的内力，只有一次突袭的机会，必须一击致命，不能发出任何大的声响。
他缓缓抽出了短刃。这不是他惯用的长兵，但更隐蔽，更适合这种暗夜袭杀。刀身漆黑，在黑暗中不反一丝光。
他对苏暮雨做了个“准备”的手势，然后，身形如一片被风吹起的枯叶，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洞口裂缝，落地时甚至没有在积雪上留下明显的凹痕。他伏低身体，利用起伏的地面和风雪的掩护，开始向那块黑色岩石迂回靠近。
十丈……八丈……五丈……
岩石后的监视者似乎毫无察觉。
苏昌河在距离三丈处停下，这里有一丛被雪压弯的枯草，正好提供最后的遮挡。他调整呼吸，将全身的精气神凝聚于下一击。
就是现在！
他身形暴起！没有风声，没有破空声，只有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，瞬间掠过三丈距离，短刃如毒蛇吐信，精准无比地刺向岩石阴影中那人的后颈要害！
然而——
就在刀尖即将触及目标的刹那，那背对他的身影，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，猛然向侧方滑开！同时，一道冷冽的刀光，自下而上，反撩向苏昌河的胸腹！
中计了！这不是普通的监视者！对方早有防备，甚至故意露出破绽！
苏昌河心中警铃大作，千钧一发之际，硬生生扭转身形，短刃下压格挡。
“铛！”
两刀相交，爆出一溜火星！对方力量极大，震得苏昌河手臂发麻，本就空虚的内腑一阵翻腾。
借着这一击的反震之力，苏昌河向后疾退，同时低喝：“走！”
岩窟内的苏暮雨闻声，毫不犹豫地冲了出来，手中银针已如暴雨般射向那突然“活”过来的监视者，阻止其追击苏昌河。
那监视者一击不中，也不追击，只是缓缓从阴影中完全站起身。他身材中等，全身包裹在暗灰色的、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夜行衣中，脸上戴着毫无纹饰的黑色面具，只露出一双冰冷、毫无情绪的眼睛。他手中持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刀，刀身略弯，弧度流畅，刚才的反击快如闪电。
“反应不错。”面具人开口，声音平淡，听不出年纪，也听不出任何地域口音，“但你们逃不掉。把东西交出来，可以留你们全尸。”
苏昌河稳住气息，冷冷盯着他：“莲宗的狗？”
面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，但面具下的表情无法得知：“莲宗？他们还不够格驱使‘影刃’。交出寒潭下的古物，那不是你们该碰的东西。”
影刃？从未听过的组织。苏昌河心念急转，是另一股觊觎黑炎力量的势力？还是……与那石碑警告有关的古老守护者？
“东西不在我们身上。”苏昌河试探道。
“谎言。”面具人语气依旧平淡，“‘源核’的气息，虽然很淡，但就在你身上。还有‘禁匣’的波动……你们果然拿到了全部。”他顿了顿，“也好，省得我们再下寒潭。”
话音未落，他身形一晃，竟似化作数道虚实难辨的灰影，从不同方向同时扑来！速度比刚才快了何止一倍！
苏昌河瞳孔骤缩！这身法诡异绝伦，绝非寻常武学！他厉喝一声，将所剩内力尽数爆发，短刃化作一片漆黑的光幕，护住周身要害。
苏暮雨也娇叱一声，不再保留，双手连弹，无数细如牛毛的淬毒针影混杂在风雪中，笼罩向那些灰影。
“叮叮叮叮……”密集如雨的交击声响起。灰影飘忽不定，刀光却凌厉狠辣，每一次碰撞都让苏昌河气血翻腾。苏暮雨的毒针大多落空，少数击中，却仿佛打在滑不留手的皮革上，被轻易弹开。
实力差距太大了！这面具人的武功，恐怕还在严伯之上！而且招式诡异莫测，似乎专为杀戮和夺取而练。
短短数息，苏昌河已连遇险招，左肩被刀锋划开一道血口，寒气直透骨髓。苏暮雨为了救援他，也被一道灰影擦过腰侧，衣破见血。
不能硬拼！
苏昌河猛地将短刃掷向面具人面门，同时一把拉住苏暮雨，向坡下狂奔——那里是刚才其他搜索者离开的方向，虽然危险，但或许能制造混乱，求得一线生机！
面具人轻易格飞短刃，灰影一凝，正要追击，突然——
“咻——啪！”
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，从东边的夜空升起，炸开一团醒目的绿色火光！
是寒鸦堡的信号箭！而且距离不远！
面具人追击的动作微微一滞，冰冷的目光扫了一眼响箭方向，又看向已经奔出十余丈的苏昌河二人，似乎权衡了一瞬。
就在这刹那的耽搁，苏昌河与苏暮雨已经冲下矮坡，没入了前方一片更茂密的枯木林阴影中。
面具人没有立刻追赶。他站在原地，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，又抬头看了看东边天空那正在消散的绿色光晕。
“寒鸦堡的人也来了……麻烦。”他低声自语，声音依旧平淡，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。
他抬手，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。片刻后，另外三道灰色身影如同鬼魅般，从不同方向的阴影中浮现，无声地汇聚到他身后。
“目标向东逃入枯木林，携带有‘源核’与‘禁匣’。寒鸦堡的追兵在东南方向出现，信号箭范围约五里。”面具人简洁地命令，“一组，迂回至枯木林东侧边缘设伏拦截。二组，清除可能靠近的寒鸦堡眼线。三组，随我正面追踪。记住，首要目标是回收古物，必要时……可清除所有目击者。”
“是！”三道灰影同时低应，随即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，瞬间散开消失。
面具人最后看了一眼苏昌河二人逃离的方向，身形一晃，也化作一道淡淡的灰影，掠入风雪弥漫的枯木林中，速度之快，竟似比风雪本身更加飘忽难测。
矮坡上，只余下渐渐被新雪覆盖的打斗痕迹，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、冰冷的杀意。
而更东边的夜空下，更多的火把光芒，正朝着这片区域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，迅速汇聚而来。
寒鸦堡的追兵，莲宗（或影刃）的杀手，怀揣禁忌古物的逃亡者……在这北地最寒冷的冬夜，一场三方角逐的生死猎杀，已然拉开血腥的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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