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冰洞事件像一颗投入寒潭的石子,在看似平静的堡内激起了圈圈涟漪,又迅速被更厚的冰层覆盖。堡主虽未再追究,但听雪轩无形中被置于更严密的注视之下。严伯派来“帮忙照料”的两名仆役,与其说是照料,不如说是监视。他们沉默勤快,却总在苏暮雨接近书房或摆弄药材时,投来谨慎探究的目光。
苏暮雨依言暂停了所有与寒潭水相关的研究。她将所有记录和重要样品转移到卧房一个隐蔽的夹层内,书房石台上只留下一些基础的、与夫人调理相关的药材和处理工具。她每日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:晨起,去主堡为夫人诊脉调方,午后返回听雪轩,或在院中那几株老梅前驻足片刻,或于书房翻阅几卷从堡主那里借来的、关于北地风物与草药的杂记,天色未晚便早早歇息。
她表现得异常安静顺从,仿佛真的接受了堡主的安排,专心扮演着“医者”的角色。连苏昌河有时深夜归来,看到的也是她已然安睡的身影。
但苏昌河知道,这只是表象。她眼底偶尔闪过的思索光芒,她翻阅那些枯燥杂记时比往常更慢的节奏,都说明她并未停止思考,只是在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继续她的探索——通过对北地风土人情、物产分布的了解,间接推测那寒潭的成因、可能的伴生矿物、以及堡主讳莫如深的“旧事”究竟是什么。
而他,则利用这表面上的“蛰伏”,将探查的触角伸向了更深处。两名监视的仆役,在他刻意释放的、关于“中原珍贵药材交易”和“西域武学秘闻”的零星信息中,逐渐放松了警惕,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,透露出一些堡内的琐碎传闻——比如寒冰洞曾有过怪异的响动,比如堡主年轻时似乎曾离开北地数年,归来后性情变得更加冷硬,比如严伯并非北地本地人,是在二十余年前突然出现在堡中,迅速获得了老堡主的信任……
这些碎片化的信息,在苏昌河脑中慢慢拼凑。他开始怀疑,寒鸦堡的秘密,或许并不仅仅在于那口奇异的寒潭,更可能牵涉到堡主乃至严伯的过往,甚至可能与北地之外的某些势力有所关联。莲宗的手,真的能伸这么长吗?还是说,这北地苦寒之域,本身也盘踞着不为人知的暗流?
这一日,苏暮雨从主堡归来时,带回了一个小小的锦盒。
“夫人今日精神颇佳,与我多聊了几句。”她在书房内,确认窗外无人,才低声对苏昌河道,“她提到,早年她曾随堡主去过一次寒冰洞深处,并非在潭边,而是绕到了潭水后方一处极隐蔽的石隙后,那里有一间不大的天然石室。石室中别无他物,只有一具早已化作白骨的遗骸,靠墙而坐,身边散落着一些锈蚀的兵器碎片,还有……一个密封的铜管。”
苏昌河眼神一凝:“铜管里是什么?”
“夫人说,堡主当时极其严肃,不许她触碰,亲自将铜管收起,事后也从未再提。她只隐约记得,那铜管上似乎刻着一个模糊的标记,像是……半朵莲花的形状。”苏暮雨的声音压得更低。
半朵莲花?!两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。这标记,与莲宗的火焰莲花徽记何其相似!难道,寒冰洞中的遗骸,竟是多年前死在此地的莲宗之人?一个莲宗的人,为何会死在寒鸦堡的禁地之中?那铜管里又藏着什么秘密,让寒鸦堡主如此紧张,甚至不惜对夫人也隐瞒?
“夫人为何突然告诉你这些?”苏昌河问,语气带着警惕。
“她说,近日总觉心神不宁,似乎有人在暗中窥视她的院落。又想起寒冰洞出事,以及那日厅中有人暗示药粉之事与你我有关,她心中不安,觉得这堡内……或许并不如表面平静。”苏暮雨道,“她信我的医术,也感念我的尽心,不希望我们因不明不白的事情遭祸。这锦盒……”她打开锦盒,里面是几块色泽温润、质地特殊的浅灰色石头,“是她偷偷藏起的、当年从那石室角落拾得的几块‘暖玉’。她说这玉触手生温,能在寒潭边上保持暖意,或许有些特别,让我收着,或许……能用上。”
苏暮雨拿起一块“暖玉”。石头不大,入手果然温润,并无玉石常见的凉意,反而像握着一块被体温焐热的鹅卵石。表面光滑,隐有流云状纹理,看不出特别。
“夫人说,此事千万莫要让堡主和严伯知晓。”苏暮雨将锦盒小心盖好,“她只是……想给我们提个醒。”
苏昌河接过锦盒,仔细看了看那几块“暖玉”,又放回苏暮雨手中。“收好。夫人这份情,我们记下了。”他沉吟道,“莲宗的标记,遗骸,铜管……看来,寒鸦堡与莲宗的纠葛,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,也要早。这或许能解释,为何堡主对莲宗如此警惕,甚至有些……忌惮。”
“那我们现在该如何?”苏暮雨问。知道得越多,似乎危险也越近。
“等。”苏昌河目光沉静,“既然有人不想让我们查寒潭,甚至可能想借刀杀人,那我们就等他们下一步动作。夫人的提醒很重要,说明堡内并非铁板一块,至少夫人是偏向我们的。我们可以从她那里,小心获取更多关于堡主、严伯,以及那间石室的信息。”
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冷芒:“另外,莲宗的人既然能潜入一次,就能潜入第二次。他们若真与堡内某些人有勾结,或是对那铜管志在必得,迟早会再动手。我们只需耐心等待,在他们再次行动时……抓住尾巴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苏暮雨去主堡诊脉时,与夫人的交谈变得更加“随意”和“深入”。她会多问几句夫人日常的喜好,北地的风俗,偶尔也会感叹几句背井离乡的怅惘。夫人似乎将她当成了一个可以倾诉的、无害的倾听者,在不涉及堡中机密的前提下,话也渐渐多了起来。从这些琐碎的谈话中,苏暮雨和苏昌河拼凑出更多信息:堡主雷厉风行,对下属严苛,但对夫人确有真情;严伯总管一切,事无巨细皆了然于胸,在堡中威望极高,甚至有些年轻管事对他比对堡主更敬畏;堡内近年并无太大变故,只是约莫七八年前,曾有一批来自西域的商队在此短暂停留,与堡主闭门谈了很久,之后堡主便下令加强了寒冰洞的守卫……
西域商队?七八年前?那正是莲宗在西域势力扩张、圣火教声名鹊起的时候。
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,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猜测:寒鸦堡主或许与莲宗有过某种接触或交易,那具遗骸和铜管,就是交易的产物或见证?而如今莲宗余孽找上门,可能是为了取回铜管,也可能是为了别的……但堡主显然不想给,甚至可能想借他们这对“外来者”之手,转移莲宗的注意力,或测试他们的底细?
局势愈发扑朔迷离。他们仿佛置身于一间黑暗的密室,四周都是看不清的墙壁和潜伏的危险,只有从门缝窗隙透入的零星微光,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。
苏暮雨依旧每日照料那几株老梅,清理着枝叶上的积雪。北地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,积雪不化,寒风不止。但她知道,无论多么严寒的冬季,冰层之下,总有暗流在涌动,生命在蛰伏。
而她手中的药材,心中的思绪,以及身旁那个始终如磐石般守护的身影,便是她在这黑暗密室中,所能依凭的、最真实的微光。
她将一块“暖玉”贴身收好,那温润的触感,仿佛夫人善意的提醒,也仿佛在提醒她,即使在这看似冰封一切的北地,也并非全无温暖与转机。
暗室虽黑,微光不灭。他们只需循着这光,小心前行,终有拨云见日之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