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雪轩的日子，在表面近乎凝滞的寂静中，滑过了十余日。每日清晨，苏暮雨在风雪声中醒来，梳洗，用粗粝却暖身的砖茶和面饼开启一天。之后，她或埋头于书房，对着日益增多的北地药材样本和记录凝神；或披上厚氅，在严伯安排的、一名寡言老仆的陪同下，前往主堡为夫人诊脉调方。夫人的病情稳步好转，虚热渐平，睡眠渐安，连带寒鸦堡主看向苏暮雨的目光，也一日比一日和缓。
苏昌河则显得更为“忙碌”。他极少在听雪轩久待，常常天不亮便不见踪影，夜深方归。归来时，有时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与尘土，有时指间染着不易察觉的、不同质地的污渍——矿灰、兽血、或某种植物的汁液。他通过严伯，以“熟悉北地环境、便于采集特殊药材”为由，获准有限度地在寒鸦堡周边活动。实际上，他借此机会，以听雪轩为中心，将方圆数十里的地形、道路、可能的隐蔽处乃至堡外围巡哨的规律，都悄然摸了个清楚。
同时，他并未放松对莲宗动向的追查。暗河在北地的人手不如西域稠密，但依然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。零星的信息断断续续传来：莲宗在幽冥城周边的大规模搜捕似乎陷入了僵局，转而开始向更远的地域撒网，尤其关注各类药材流通和医者异动的消息。这印证了苏昌河的判断——他们并未放弃，只是转换了思路，试图从“药”和“医”的角度寻找破绽。
这一日，苏暮雨从主堡归来，带回了一个意外的消息。
“夫人说，堡内西侧有一处‘寒冰洞’，乃是山腹中天然形成的冰窟，洞底有一眼深潭，潭水终年不冻，却冰寒刺骨，更胜寻常冰雪。堡中早年曾试图引潭水灌溉或利用，皆因寒气过重而作罢，如今只当作一处奇景，偶尔有胆大的仆役会去凿取冰块消暑。”她一边脱下沾雪的外氅，一边对正在擦拭一把新得手弩的苏昌河说道。
“终年不冻的寒潭？”苏昌河手中动作微顿，抬眼看来，“位置具体在何处？”
“在主堡西侧约三里，一处背阴的山坳里，入口隐蔽，有专人把守。夫人说，因那潭水寒气特异，堡主曾严令无关人等不得靠近，以免被寒气所伤。”苏暮雨走到炭盆边烤手，眼中带着思索，“我询问了那潭水的气味、色泽，夫人说无色无味，清澈见底，只是触之如握寒铁，久视甚至会觉得目眩。严伯当时在场，补充说曾有人将活鱼放入潭中，不过片刻便僵直沉底，捞起时骨肉皆被冻透，敲之有声。”
这描述，让苏暮雨立刻联想到了幽冥城外的“忘川水”。同样是极寒，同样蕴含着某种超出寻常的自然之力。只是忘川水阴煞之气浓重，而这寒潭水似乎更加“纯净”？
“你想去看看？”苏昌河问。
“嗯。”苏暮雨点头，“若能取些水样，与忘川水对比研究，或许能有新的发现。尤其对于处理石隙紫苏这类辛温峻烈之药，或许能找到比雪水更佳的‘转化’媒介。而且……”她顿了顿，“夫人提及，她早年间也曾因好奇，命人取过少许寒潭水，本想用来镇凉果品，却发现水入玉碗不久，碗壁便凝结出极其细微的、如同霜花般的银色纹路，煞是好看，但水却并无异味。我怀疑，那水中可能含有某种极特殊的矿物。”
苏昌河沉吟片刻：“既是堡中禁地，且有专人把守，直接提出取水，容易引人疑窦。”
“或许……可以借为夫人配制新的‘安神香’或‘润肤膏’为由？”苏暮雨道，“夫人近来睡眠转好，但皮肤因久病和北地干燥，仍显粗糙。我可提议以北地特有冰寒之物为辅，配制具有润泽镇定之效的膏脂。寒潭水既在堡内，又属奇物，以此为引，合情合理。严伯那边，或许能说通。”
苏昌河看着她眼中那抹熟悉的、属于医者与探索者的亮光，点了点头：“可以一试。明日你再去时，向夫人提及，看她反应。严伯那边，我来交涉。”
他从不轻易否决她的想法，总是尽力为她扫清障碍，创造研究的条件。
翌日，苏暮雨再次为夫人诊脉时，状似无意地提起了寒潭水，并委婉表达了想以此物为引，尝试配制润肤膏的意愿。夫人果然颇感兴趣，她久居北地，深知严寒对皮肤的磋磨，对能润泽肌肤之物自然上心。
“那寒潭水确实奇异，冰寒无比，却清澈干净。若能入药润肤，倒是物尽其用。”夫人笑道，随即又蹙眉，“只是那地方阴寒，守卫也严，取水怕是有些麻烦……”
“若夫人觉得为难，便罢了。”苏暮雨适时退让，“我再想想其他方子。”
“倒也不是为难。”夫人摆了摆手，“苏姑娘是为我好。这样吧，我同严伯说一声，让他安排可靠之人，取一小罐来便是。只是姑娘千万小心，那水寒气太重，莫要直接用手触碰。”
“多谢夫人。”苏暮雨躬身致谢。
当日下午，严伯便亲自带着一个密封的、触手冰凉的黑色陶罐来到了听雪轩。罐子不大，不过拳头大小，罐口用蜂蜡和油布封得严严实实。
“苏姑娘，寒潭水取来了。”严伯将陶罐放在石台上，昏黄的眼睛看了看苏暮雨，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苏昌河，慢吞吞地道，“夫人嘱咐，此水寒气极重，万勿沾染肌肤，亦不可直接入口。姑娘研究时，务必谨慎。”
“有劳严伯，请代我多谢夫人。”苏暮雨客气道。
严伯点了点头，没有多留，转身离去。
待院门重新关好，苏暮雨才小心地捧起陶罐。即便隔着厚厚的陶壁，一股凛冽的寒意依然透掌传来。她将陶罐置于书房石台，净手后，取来一副新的薄皮手套戴上，又准备好几个洁净的玉碗、玉杵和银针。
苏昌河站在书房门口，没有进去打扰，只是静静看着。
苏暮雨极其谨慎地揭开蜂蜡和油布。罐口打开的刹那，一股比北地寒风更加纯粹、更加凝练的寒意扑面而出，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度。罐中清水果然无色无味，澄澈见底，静静地散发着幽冷的光泽。
她用一支细长的银质药匙，舀出少许，滴入一个玉碗中。水滴落入碗底，竟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叮”的一声脆响，如同冰珠落玉盘。水面没有丝毫涟漪，仿佛那不是液体，而是凝固的寒晶。
她将银针探入水中，片刻取出。银针并未如接触忘川水那般迅速覆上冰霜，而是通体变得异常冰凉，针尖处隐隐流转着一层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银白色光晕。更奇异的是，当她把银针靠近烛火时，那银白光晕并未因受热而立刻消散，反而微微闪烁了一下。
“果然有古怪。”苏暮雨低声自语。这寒潭水的“寒”，似乎不仅仅是温度低，更蕴含了一种稳定的、类似金属或矿物的能量属性？她想起夫人所说的碗壁霜花纹路。
她将水滴在另一块干燥的玉片上，仔细观察。水珠并未立刻摊开或凝结，而是保持着浑圆的形状，在玉片上缓缓滚动，所过之处，留下一道极其细微的、润湿的痕迹，但那痕迹很快又变得干燥，仿佛水汽被玉片瞬间吸收了，而玉片表面则多了一层肉眼难辨的、更加莹润的光泽。
苏暮雨心中一动，取来一小撮研得极细的石隙紫苏粉末，用银匙挑起，极其缓慢地靠近玉片上的水珠。就在粉末即将触碰到水珠的瞬间——
“嗤！”
一声极轻微的、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般的声音响起！那粒水珠竟猛地向内一缩，随即爆开成一片极淡的白色寒雾，将紫苏粉末笼罩其中！寒雾迅速消散，而原本深紫色的粉末，颜色竟肉眼可见地变浅了些许，散发出的辛烈气息也陡然一弱，转而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清凉感！
“果然能‘转化’！”苏暮雨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。这寒潭水对药性的“中和”与“转化”效果，似乎比陈年雪水更加显著、更加迅速！而且，似乎还能赋予药材某种新的、偏于寒润的特性？
她立刻着手进行更多的对比实验，用不同剂量的寒潭水处理不同分量的紫苏粉末，观察其色泽、气味、乃至用银针测试其药性刺激度的变化，并一一详细记录。
苏昌河看着她完全沉浸在实验中的专注侧脸，那微微蹙起的眉，发亮的眼，以及偶尔因为发现新现象而轻抿的唇，心中那片荒芜的雪原，仿佛也因她这份纯粹的、热烈的探索之光，而悄然融化了一角。
他没有打扰，悄然退了出去，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。
院中，风雪依旧。老梅枝头的红萼，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孤艳。
他走到院墙边，目光穿透风雪，望向主堡方向那巍峨的黑色轮廓，又转向西侧那片被山峦阴影笼罩的区域。寒冰洞，寒潭水……这寒鸦堡内，看似平静，实则也藏着不少秘密。严伯今日送水时的眼神，平静之下，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。
这北地，这寒鸦堡，对他们而言，究竟是暂时的避风港，还是另一张更加复杂难测的网？
苏昌河收回目光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冰凉的短匕。
无论如何，兵来将挡，水来土掩。而此刻，他只需守好这方院落，守好里面那个正在与寒潭水、与药材、与未知药性较劲的女子。
寒潭有影，深藏不露。而他们的路，也如同这北地的风雪，看似迷茫一片，实则每一步，都在悄然接近某个或明或暗的真相，或危险，或机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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